第142章
这正是王安石要一探究竟的原因——正因为报纸编得太好了。那把他从边关的秘密任务重调度回京担任副主编又是为何?明明有他没他都一样啊。
为国出力本不分高下。但私心里, 王安石还是更喜欢在边关逗留,与辽人一边斗智斗勇, 一边各取所需。不仅生活更加刺激, 也更能让他窥见大宋的希望。
但是此中之思量,幼子无法理解。王安石也不打算与扶苏说。见第一次套话没成功, 他摸了摸胡须, 又温声问道:“那铺子里刚读的一篇文章,你是不是之前就看过?”
扶苏乖乖地点头。
“是谁写的?你与那人是何关系?”
王安石话音方落, 发现在扶苏身边的人浑身颤抖了起来,捏着杯子的指节绷得发白。他立刻反思起了自己:是他问话的语气太凶, 吓到了这帮小孩吗?
他轻咳一声, 刚想再放缓些语气, 却发现扶苏本人白糯糯的面皮上殊无异色。不仅如此,他还淡定地啜饮了一口饮子:“是我。”
“……”
王安石额头上的青筋一跳:“小友,我并未在说笑。”
扶苏:“我也没有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方才被误解为“吓坏”的苏轼憋不住笑了, 浑身瘫倒在桌子上:“赵小郎, 他不信!他居然不信!”
妙悟一听有人不相信肃儿的话, 顿时急了,紫苏饮子也不吨了:“莫非你知道我阿弟是谁吗?他可是——”
扶苏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这时候再提醒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疯狂祈祷起上天开眼:别说那个啊, 妙悟,别说!
“今科三元呢!”妙悟瞪着圆溜溜的小鹿眼说道:“不过是写篇文章、办份报纸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她并不知晓前情,以为报纸和从前每个出现在眼界范围内的新奇玩意一样,是她弟弟才华的合理笼罩范围。但凡是读过邸报的,无论是官家还是范仲淹,看到报纸的一瞬间,都被他纸面折射出的教化国民的野心惊得说不出话。
当中也包括王安石。
他颤颤地抬起手指:“莫非你,你就是……”
扶苏后知后觉品出一点不对来。京中文人士子一阶里,不认识他脸的几不存在。以及,此人这么热衷打探主编是谁?呃,不会吧。符合条件的好像只有那个人了。
“莫非,您姓王?说错了就是我失礼,多有得罪了。”
王安石原本不白皙的脸色更凝重了。扶苏的话相当于肯定了自己的身份,也把他的身份给一语道破。
他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还是说,这就是三元天赋异禀之处?
王安石倒吸口凉气:嘶,此子恐怖如斯。
旋即就站起身来,板正地行一礼:“王安石见过大人。”
“哎呀,以后都是同事,有什么好拜来拜去的嘛。”苏轼扯了扯王安石的袖子。他们在饮子店的角落,嘈杂的人声中并不明显,但还是有几个人望了过来。毕竟大人拜小孩也是奇观:“要是惊动了别人,戳破你身份可就不好了。”
扶苏冷冷地吐槽道:“我看是你不想拜见王大人才对吧。”
苏轼的官阶只有七品。这是新科进士的统一标配。一般人却丝毫不敢轻视。有个三元好友、榜眼父亲,就连自己也是个神童。谁知哪天会不会入了官家的眼,从此青云直上呢。
他竟然也不否认,嬉皮笑脸地说道:“别戳破我嘛赵小郎。”
然后立刻祸水东引,指了指外面的鼎沸至一触即发的人群:“快看他们,都要吵起来了,你真的不去管管嘛?”
又故意大声:“毕竟是你惹的乱子嘛!”
这人!
扶苏愤愤地瞪了他一眼:不就是在人前揭了他一次短嘛。就要立刻报复回来?真小心眼。
但苏轼确实说得很对,他才是罪魁祸首,扶苏只好从椅子上跳下来,挤入堆在一起的人群里,泥鳅一样滑到了人群中间时,发髻已经微微松散。
他清了清嗓子,奶声奶气道:“静一静,静一静,大家先听我说两句。”
狗路过都要挨两句骂的地界,忽然诡异地安静了一瞬。从哪里冒出个小孩儿?仔细一端详,诶,怎么还长得怪好看的呢。白白净净,跟块奶糕似的。不少人哽在喉头的骂声消弭殆尽。
“这是谁家孩子?当爹娘的快点领走,别走丢了!”
毕竟拍花子最喜欢这样的小孩了。
“诶!”扶苏举起手来:“我可以走,但你们先别吵架啊。读报的人呢,往后翻、往后翻一面呀。”
他一面捏着嗓子,装成个四岁孩子的模样。自以为做作的姿态,在外人眼里只觉童稚可爱无比。有人就从他话中听出端倪,故意逗他:“你还看得懂这报纸,晓得后面写得什么?”
“我当然晓得呀。你们看了也会晓得的。”
“怎么可能?我们又不识字。”
扶苏笃定无比道:“你们看就知道了。”
那众人的好奇心愈发高涨。而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拿着报纸的账房模样的人翻过一页,旋即瞪大了眼睛。
“这……”
他吸了一口气:“是教人如何识字的。”
“什么?”
“怎么可能呢!”
诧异的惊呼声此起彼伏,竟然有和刚才的对骂一较高下的感觉。也无怪人们吃惊,识字?那是要交粮食当束倏,在学堂才会教的内容啊,怎么可能出现在一份两文的报纸上?
当即就有人表示不信。
书生无奈地把报纸摊开,循环展示在众人的面前:“我骗你们作甚呢?”
他也是倒霉,本来自己买了份报纸,在饮子店细看的。不知不觉间吟哦文章出声之后,“诸葛亮”“司马懿”几个字顿时惹得一群人围观。
扶苏在一旁又帮腔道:“是真的,上面展示了‘雪’‘花’‘兵’几个字的写法,都是诸葛亮故事里出现过的字。特别简单,正常人一看就能会认的。”
“这位小郎君,你说得可是真的?”
“当然!”扶苏斩钉截铁。
他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卖糖画,兼任金牌销售的时刻了。说人是“聪明人”多不会认,但觉得自己不正常的没几个。
当即,他就听到有不少人嘟嘟囔囔:才两文,能认字,要不我也买一份去了。
就算自己看不懂,也可以留给孩子啊。
扶苏微勾了唇角,趁热打铁了起来:“上面还写了大宋的最北、最南、最东、最西端在哪里呢。据说最南边在几千里之外的海岛上,一整年都在度夏。”
他说着还偷偷瞪了苏轼一眼。可惜后者对这跨时空地狱笑话毫无所觉,回敬了他一个鬼脸。
扶苏皱皱鼻子,自讨了个没趣,又接着编起自己临场的安利词去了。
而王安石已经听得微微出神了。三元郎口中的最北边风光,竟然真与他的在边关的见闻几无二致。他的眼神放空,似是回忆起了几个月前惊心动魄的岁月。
最终让他回过神的,还是一声稚里稚气的“王大人——”
苏轼十分自来熟地凑了过来:“大人,关于三元本人,您难道就没什么想问的么?”
王安石沉默了一下。
怎么会是没有,是很多,太多了。
他望了眼人群中长袖善舞,把原本要吵架的人哄得服帖的小扶苏,豆丁般的身影渐渐模糊,变成了个谜团的形状:“……你刚说的,引起人群纷争的罪魁祸首,到底是何意?”
刚才明明没看到三元郎引战啊。
妙悟也感兴趣地凑过来,竖起两只耳朵仔细听清:她也好想知道肃儿到底有多厉害!
“哦那个啊,大人有所不知,其实三元他除了主编外还当过一次官,是陛下亲封的从五品劝农使……”
待扶苏从人群里脱身,回到座位后,看到的就是一个对他不明觉厉、敬畏有加的王安石。
他一眼猜出了罪魁祸首,扭头就问:“你跟他说什么了?”
“天啊,我好冤啊!”苏轼捂着嘴,幸灾乐祸地说道:“把你全部的光荣事迹讲了一遍而已。夸你还不行吗?”
但他的目的绝对不是夸我那么简单,肯定是想看我出丑吧,明明知道我很不擅长被人当面夸的!
扶苏还试图补救:“那个,介甫先生啊,你别听苏小郎乱讲。”
“不。”王安石板起脸来。他本就生得不甚和善,不苟言笑起来愈发吓人:“我终于知晓官家为何召我入汴京了。”
原来是来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