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扶苏:“……倒是很符合你的人设。”
  他于是把自己不写错别字的方法分享了出去,成功收到苏轼稀有的崇拜眼神:“这个好!你是怎么想到的?怎么这么聪明呢?”
  扶苏微微地抬起下巴。
  不是聪明,是经历的大考太多,考出来的。
  他们倒是没有互相对答案,讨论每个人都写了什么内容。相邻的考生有这样做的,也有想拉着他们讨论的。苏轼似乎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分享自己的高论,但都被扶苏扯住衣服,灵活闪避了。
  “快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范纯仁也十分同意,和曾巩他们把两个小豆丁夹在中间,往国子监的方向走去。
  待离远了考场,扶苏才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让我说呀?”
  “是为了防止他人在你身上夹带……”
  “是怕有人故意说个错误的答案,倒打一耙说你跑题,搞你心态。”
  范纯仁说到一半,脸上似有错愕之色:“我竟没想到这一层。父亲也不曾嘱咐过。赵小郎,还是你想得周到呀。”
  扶苏擦汗:不是周到,这当然也是他无数次考出来的经验。说出来都是泪啊!
  秋闱的首场就这样顺利落下帷幕,扶苏的心也安定了大半。倒不是因为对自己多么自信,而是他发现,他遇到的人似乎比他浮躁得多。他也稍稍对大宋的学子们褪下了滤镜。一千年前的考生和一千年后也没什么不同。
  他在宿舍睡了个踏实的觉,迎接接下来的两场考试。
  次场考经义。
  题目一共有三道。
  《春秋公羊传》“九世之仇犹可报”释义。
  《礼记》中“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此言何解?
  《孟子》中为何说“民贵君轻”?
  刚考完升斋考试的扶苏尚且有一个还没还没退化的脑子。这几道题考的经义原文又不生僻,自然是手到擒来。
  但当他笔下生风时,总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九世之仇犹可报”这句话很有年代感,历数上去,还是汉武帝那时候的主流思想,也是他攻打匈奴的理论基础和舆论动员。
  那么,这句话出现在今年秋闱的试卷上,是为什么呢?
  扶苏心里暗暗存了个疑影。但他担忧扰乱周遭人的心态,谁都没说。
  结果,他的预感果然应验了。
  第三日的策论,共有五道题目。除了大家都能猜到的农桑、水利、漕运以外,最末尾也是比重最大的一道题,竟然是问“大宋如何处理与西南边民”的关系。
  扶苏的卷子翻到这一面的时候,鲜明地听到,四面八方的考室传来起此彼伏的抽气声。
  西南边民?
  不是,西南边民都有谁啊?
  有的人一头雾水、两眼发直,纵使如何抓挠着头发,脑海里也是一片空白。
  有人知道“交趾国”的李氏王朝——毕竟此国名自古就有之,稍稍读一读史书就有印象。
  有的多知道一个“占城国”,是因为真宗皇帝曾在此国发现可以一年三熟的占城稻,下令在大宋境内推广种植。
  还有人知道“侬智高”其人和他的广源州,不就是官家最近下令讨伐的对象么?
  但扶苏只肖一闭眼,官家趁着夜色,给他捎来的西南边地舆图就仿佛映在了眼前。
  第75章
  大考押中题了该怎么办?
  扶苏在看到题目的一瞬间, 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终于能理解刚才为什么考场的反应那么大,监考人员竟无动于衷了。旋即涌起的不是押中题的狂喜, 而是淡淡的担忧之情。
  今天不会有许多人发挥失常吧?
  和他不一样, 秋闱中的很多人家境贫寒,譬如曾巩、李观澜等人。他们是真的需要一个举人的功名维持生计的。若是寒窗苦读十数年, 却折戟在这一道偏题上, 心态恐怕会很不好吧?
  毕竟一说起“边事”二字来,所有人立刻想的都是北边的辽国或是西夏。他们才是大宋面临的最大边患。而往年的军事策都从这两个地方出, 让考生谈论如何固守边军、如何防患未然。几乎没有人会关心地形交错、小国林立、民族混杂, 连中央都采取绥靖政策的西南地带。
  今年除外。
  扶苏低低地叹了口气,手上功夫却一点不落, 开始飞快地写起了前面的几道关于农桑水利的策论。写着写着, 他倒是突然觉得,其实最后一题倒也并不算偏僻。
  至少, 秋闱的前两日,他在国子监不就听到师兄们在讨论朝廷征发大军, 前往广源州平叛的事了么。路过的两位师兄甚至讨论起了狄青的出身与经历。说明主帅的人选并非秘密, 稍加了解就能知道。
  而且前一日的经义题, 还出现了《公羊传》中“九世之仇犹可报”的题目。而汉武帝就是第一位讨伐南越、经略西南,把后世的云贵纳入中原版图的皇帝。这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提醒呢?
  再不济对侬智高的叛乱不甚了解,真宗皇帝在位期间推广过占城稻吧。大理更是年年稳定朝贡与大宋, 大理的商人亦在汴京的街市上稳稳占有一席之地。
  所以说, “大宋如何处理与西南边民的关系”, 看似是一道偏门的题目,实则是一道有坡度的选拔题,考的就是考生们日常对国家大事、国计民生、乃至急智变通的考验程度。
  果不其然, 最初的抓耳挠腮过去后,考场的学子们开始疯狂搜刮脑细胞内的素材。
  听说过“占城稻”的,写应当和西北边民处理好关系,从中引入物种。就像当年张骞从西域带回来葡萄、土豆、香菜……等等中原闻所未闻的作物一样。
  了解一些侬智高叛乱与狄青平叛内情的呢,则分为了两个方向。第一派的态度较为强硬,说要用武力方能使周遭国家臣服,侬智高叛乱挑衅了大宋的威严,平叛大军只有靠胜利方能震慑一方。还有一派则认为,自古以来华夏正统之国便有“怀柔远人”的传统,要让边民人心归附必须通过教化,让他们食宋之米、识宋之字才行。
  至于扶苏呢?
  扶苏比较贪心,他都写了。
  先是谈及自古以来中央与西南的关系,譬如说赵佗以秦军二十万为基础建立南越国——写到这里扶苏还有点心酸呢。唉,整整二十万的秦国子民呀,也就比他在上州监军时的戍边军少了十万人呢。
  他其次列举了一番西南边地的丰富物产:茶叶、滇马、药材、树木……以此论证了大宋与西南边地百姓、诸多小国保持商贸往来的合理性。又举了张骞、真宗皇帝的例子,强调了引入新物种的必要性。可惜棉花的存在暂且需要保密,不然他一定写这个的。
  再在此基础上,谈及侬智高其人叛乱的前因后果——大宋的绥靖政策固然被验证是失败的,杀掉侬智高父亲的交趾李氏王朝的嚣张气焰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这一次大宋的平叛大军,不仅要消灭在宋境内作威作福的侬智高,还要震慑、乃至威胁到交趾李氏王朝,让他们不再敢作威作福哪怕一点。
  他代表自己,相信狄青将军一定能做到。
  至于最后一点,扶苏沉思了一会儿,还是写上了“改土归流”几个字来。阻挠边民的人心向宋的其实并非他们自己,而是当地的土官世家阶级。他们当然希望治下的子民“乃不知有宋”,这与朝廷的期望是背道而驰。所以,要想真正使边民人心归附,改土归流势在必行。
  只是当地的土司家族世代相传、实力雄厚,又借助宗教等手段控制着边民们的思想,“改土归流”势必不是一日之功,而是项需要徐徐图之的浩大工程。但正如前文所说,加强与边民们的商贸往来,迟早会让大宋在他们的心中留下印象。而这说不定就是能撬动改土归流的一个支点。
  “呼……”
  写完最后一个字停笔,扶苏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珠。他想说的话太多,真写下来还真需要一点时间,同时高强度的脑力活动也让他腹中空空。但这次,他可没有首场那么悠闲了,抓了一把馓子塞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飞快地整理起草稿,然后开始誊抄。
  他誊得手都酸了,中途不停地抬头看蜡烛,才在考试结束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堪堪停笔。同时开始检查起前面的内容来。
  没错,之前关于水利的策论题,他还像现代的应用题一样列了算式,给出了堤坝长度的确切数字——就像后世数学里的应用题那样。不过比起什么甲军追乙军,什么一边水管放水另一边水管吐水,大宋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验算了一遍,确定没有算错,又发现没有检查出错别字之后,蜡烛将将燃尽。胥吏们大声喊着“举试结束”,一边冲进了每一个考室中收捡试卷,待这一项完成后,才放行了被困在这小小方寸之间的学子们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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