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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春潮 第34节

  沈昌宏说到此处,面容愈发沉郁。他为官数十载,为国尽忠辅佐君王,兢兢业业至今,到头来竟遭皇上与许家如此背弃,甚至要赶尽杀绝,实在令人心寒。
  可他深知帝王心术从来冷酷,莫指望哪个皇帝会真心相待。他们要的不过是臣子的忠诚与效用,一旦失去价值,便会毫不留情地舍弃。
  或许皇上先前还觉得许万昌与沈家同气连枝,未敢直接放权。但经此种种,足以证明许万昌已准备展翅高飞,而皇上也认为此刻正是许家取代沈家的最佳时机。
  如今这桩婚事于皇上、于许家都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将沈家在朝中的所有势力连根拔起。
  沈识因听罢这番话,心下更是郁结。当年皇上登基时,外祖父披肝沥胆助他打下数场胜仗,最终更在夺嫡之战中殒命。舅舅这些年来为国尽忠,如今却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皇上这般行径,与昏君何异?
  她沉吟片刻,郑重道:“祖父,有件事孙儿需向您禀明。前些时日陆呈辞曾坦言,他有意争夺皇位,不愿终生依附亲王府。他在外流落数年,回京后目睹种种变故,确有这番魄力。”
  “虽知此事难如登天,但若祖父此刻愿助他一臂之力,或许真能扶持出一位明君。孙儿虽不通朝政,却也看得出陆呈辞是个有担当的人。”
  “我们沈家不如趁尚有余力时,全力辅佐陆呈辞。这虽是险路,但闯出去尚有一线生机。若困守于此……唯有死路一条。”
  沈识因大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父亲沈智听闻这话,不禁蹙眉道:“因儿,你对他究竟了解多少,就如此相信他?你们相识不过短短时日,即便两年前有过交集,这两年来也并无往来,又怎知他的品性为人?又怎知他不是年少气盛,口出狂言。”
  沈智这番担忧不无道理,官场中人岂可轻信,何况陆呈辞还是亲王府的人。
  沈识因回道:“父亲说的是,女儿确实没有实证。但凭直觉,他绝非寻常纨绔。如今我们家已到这般境地,连许家都要踩着我们往上爬,甚至打起兵部的主意……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她满眼忧愁:“女儿虽想退婚,却不愿连累舅舅一家。可眼下已是骑虎难下,总要寻条生路才是。”
  姚舒坐在一旁连连叹息,她万万没想到女儿竟被逼到这般境地,全然没有自主选择的余地。
  当年她虽也是联姻,但至少选对了良人。可看许家如今这般作态,即便女儿嫁过去,许夙阳也绝不会好生相待。
  她忧心忡忡地开口:“此事确实牵涉我兄长。不如让我先去兄长那儿走一遭,探探兵部如今的形势,看看可还有转圜之法。”
  沈昌宏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眼下我们每走一步都至关紧要。皇上必定会再施压,阖府上下都需打起精神。无论最终作何决断,表面上切不可显露分毫,免得授人以柄。许家那边,暂且先稳住局面,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容些时日再作打算。”
  房中气氛愈发凝重,几人皆默然颔首,一时也无他法。
  沈识因随父母出了祖父院落,忍不住问道:“父亲可知陆呈辞被召入宫后究竟如何?这许多日过去竟杳无音信,即便皇上要惩处,总该有些风声。依许夙阳的性格,也绝不会就此作罢,怎么没有一点动静?”
  沈智沉吟片刻道:“此事怕是皇上或亲王府有意压下。许家至今未去亲王府讨要说法,想必另有所图。毕竟陆亲王权势滔天,他们羽翼未丰前,也不敢贸然硬碰。”
  沈识因忧心忡忡道:“可总不能让人这般无缘无故消失,总该有个下落。亲王府我们连大门都进不去,半点消息也探听不到。皇上那边更不必说。二哥去了好几趟都无功而返,真不知他现今如何了。”
  沈智见女儿这般焦虑,轻叹道:“你莫急,为父这就进宫打探。虽说我不喜陆亲王为人,但他这个儿子倒确有几分不同。只盼莫要像他父亲那般,只为野心争夺皇位……”
  他顿了顿:“而设的局。”
  为官数十载,沈智深谙官场险恶。他最怕的,便是女儿被卷入这场权势博弈,成了他人棋局中的棋子。
  沈识因宽慰道:“父亲放心,女儿自有分寸。”
  沈智颔首:“那便好。我与你母亲现在就去你舅舅家一趟,你且在家好好等着。”
  “好的父亲。”
  沈识因送走父母后,未回自己院落,而是去了姐姐沈书媛那里。姐姐一看到她便知来意,这几日她日日都来,总央姐姐去向周晔打听陆呈辞的下落。
  只是周晔也不在家,听周家人说是有要事外出,约莫过些时日才能回来,但是不会耽误婚期。至于具体何事,周家也没有说明。
  沈书媛瞧着妹妹忧愁的模样,心中叹息,轻握她的手道:“因儿,姐姐知道你心中焦虑。但陆世子毕竟是亲王府嫡子,任谁也不敢轻易动他。有他父亲护着,定会平安无事的。今早我已经遣人去寻过周晔了,周晔还没有回来。”
  沈识因又未打探出消息,失魂落魄地从姐姐院中出来,恰与江絮迎面撞上。
  江絮见她面色苍白,满眼疼惜道:“怎的这般憔悴?”
  沈识因没有回答,而是问道:“絮哥哥找我有事?”
  江絮瞧着她憔悴的小脸,温声回道:“没事,就是过来瞧瞧你。方才听下人们议论,似是许家来人商议退婚……不知现下如何了?”
  沈识因没料到消息传得这般快,连江絮都知道了,还特地赶来关切。
  她不愿多提此事,只道:“我也不甚清楚,他们正与祖父商议着,具体情形未知。”
  她说着便往自己院落走去。
  江絮跟在她身后:“近来我也觉察妹妹对许探花确已无意。若当真不喜欢,何必勉强自己?纵是嫁得高门显贵又如何,终究不如两情相悦来得美满。”
  他声音愈发柔和:“若寻不到心意相通之人,也该择个知冷知热的。女子出嫁便如第二次投胎,嫁得良人一生顺遂,若是所托非人,就会毁了一生。”
  他说完,沉沉叹气。
  沈识因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些,听后心情更加郁闷了。
  富贵人家无力左右婚事,贫寒子弟又不甘为情爱所困。这人活着究竟有何意义?
  她继续往前走着,江絮仍在身后说道:“妹妹不必过于忧心,世间困局总有破解之法。只要不向命运低头,终有拨云见日之时。”
  他这话既是劝慰她,亦是自勉。
  沈识因明白,为改变命运,这个寄居太师府的寒门学子日夜苦读,但凡有学习之机便潜心钻研,一心要挣脱贫苦的桎梏。
  这便是人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幸福,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烦恼和苦难。
  到了院门前,沈识因实在无心多言,轻声道:“絮哥哥我还要看书,就不请你进去坐了。”
  江絮看出她心绪不宁,也不强求,只道:“那好,我改日再来,妹妹你且宽心些。”
  江絮依旧如从前那般温和,看她的眼神也带着疼惜。
  沈识因颔首进了院子,独自坐在庭中望着满地落英出神。
  直至日影西斜,父母才从外祖父家归来。母亲一进府便直奔而来,神色凝重道:“你舅
  舅说近日并未察觉许夙阳的叔父许宽有何异动。他确实曾举荐一人入兵部,但你舅舅当时并未应允。”
  母亲轻叹一声:“如今许宽得皇上重用,在兵部势力日渐坐大,颇有取代你舅舅之势。你舅舅也在忧虑,所以,你舅舅的意思是,为了护住兵部权势,他不会随意答应许万昌的无理要求,除非皇上下旨。”
  意思就是舅舅不答应许万昌往兵部塞人。
  站在舅舅的立场,确实不该为了一桩婚事就在兵部安插许家的人手,来取代二表哥。
  沈识因心中郁郁,如此看来,退婚之事愈发棘手了。
  许家分明是在故意刁难他们。
  为今之计,只能拖一天是一天了。
  母亲知道她难过,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转眼多日过去,沈识因依旧未寻到陆呈辞。纵使父亲与兄长多方打探,也寻不到半点消息。
  这段时间里,祖父在朝堂上举步维艰,接连遭官员弹劾,皇上却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翰林院无故空降官员顶替了二哥的实权职务,吏部也突然冒出几个皇上特派的新面孔。
  如今整个沈府仿佛置身水火,每况愈下。
  时下已是初冬时节,枝头残叶落尽,枯槁的枝桠在寒风中更显萧瑟,恰似太师府如今的境况。
  这日,二哥沈意林从宫中匆匆归来,直奔沈识因院落,激动道:“妹妹,有陆呈辞的消息了!”
  沈识因闻言倏然起身:“他在何处?可还安好?”
  二哥急声道:“今晨急报传来,陆陵王在禹州叛乱,已被陆呈辞率军镇压。时下陆陵王残部已被驱逐至边疆,此战伤亡惨重,叛军短期内再难进犯中原。陆呈辞眼下正在清扫战场,不日便将班师回朝。”
  沈识因闻言惊诧不已:“他怎么会突然去征战?先前不是被皇上召入宫中了吗?”
  二哥回道:“据我打探,那日他被带入宫后先囚禁了两三日。后来陆亲王亲自入宫保释,恰逢陆陵王因儿子陆赫失踪怒不可遏,开始在禹州起兵直逼京城。”
  沈识因听得心头发紧:“既是陆陵王造反,皇上为何不派兵镇压?这么长时间,兵部总该有所动静才是,怎么也没有听舅舅提及?”
  二哥叹息道:“这正是皇上的用意。起初,皇上已调集军队准备应战,忽闻陆呈辞抢先出兵,便故意按兵不动。一为试探这是否是亲王府与陆陵王设下的圈套,二则想坐收渔翁之利。这些年来亲王始终隐而不发,皇上一直摸不清他究竟藏着多少实力。”
  沈识因闻言心下一沉:“所以皇上故意按兵不动,就是要借机试探亲王府的虚实?甚至还暗中调兵埋伏?”
  二哥颔首道:“正是。皇上连兵部都未动用,特意从外城调遣军队暗中布防。你舅舅对此事毫不知情。经此一事可以看出,皇上已经开始防备所有与沈家有关的人。”
  “想必陆呈辞早已料到这般局面,在与陆陵王交战时并未赶尽杀绝,只将叛军逼至边疆,他这是在给自己留后路。”
  “此次虽未彻底铲除叛军,但此战确实重创了陆陵王的势力。陆呈辞这番手段,当真令人心惊又佩服。”
  沈识因听得激动不已。
  二哥又道:“更教人惊叹的是,陆呈辞在击退陆陵王后,竟特意绕道至边陲一座难攻不落的城池。此城匪患猖獗,盗寇盘踞,朝廷耗费十数年心力亦未能收复。谁知他甫一抵达,不过短短几日,便以雷霆之势横扫贼窝,斩其首领,一举夺回失地。”
  “我料想陆呈辞此战必是筹谋已久,否则怎能如此迅捷地夺下城池,甚至将朝廷十余年的边陲之患连根拔除。如今他立下这等不世之功,只怕朝中格局将要生变。”
  沈识因心口一热,眼底泛起湿意。不过短短数日,他竟在沙场上创下如此传奇。她还以为他遭遇不测,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仍蹙眉道:“可皇上素来忌惮亲王府,岂会坐视他们势力坐大?”
  二哥回道:“陆亲王何等老谋深算?战报刚至京城,他便即刻率领文武百官入宫请功。这般收复河山的实绩,天下人皆看在眼里。纵使皇上心有芥蒂,明面上也不得不赏。更何况陆亲王早已将捷报传遍京城,此刻已是万民皆知,皇上连退避的余地都没有。”
  沈识因心下稍安,却又另一重忧虑蔓上心头——不知陆呈辞如今可安好?那般惨烈的战事,他可曾受伤?
  沈识因自得知消息后,便日日盼着陆呈辞回来。
  这日天色沉黯,彤云如玄青锦帛低垂九霄。倏尔朔风卷地,竟催下今冬首场雪来。
  初时碎霰簌簌,似玉屑碾冰洒落金瓯;俄而鹅毛翩跹,若瑶宫仙娥振袖散琼芳。
  院中,沈识因正与母亲在院中为喜帖装匣,再过三五日便是姐姐沈书媛出阁之期,太师府早已张灯结彩,处处透着喜庆。
  不一会儿许夙阳便来了。养了近一月,他的身子爽利不少,人也精神了些。自伤病好转后,他便常往太师府跑,时而与沈识因争执怄气,时而又软语相哄。
  沈识因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既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过分激怒,只这般拖着婚期。
  因着姐姐出嫁,她亲自裁了红纸喜字,要贴在家中添些喜气。
  好友云堂与其表哥也来帮忙,时下院里院外尽是欢声笑语。
  沈识因踮脚往树上贴金箔剪的囍字,许夙阳在身后为她撑着伞,待院内贴完,她便出门去布置巷口处那棵老树。
  她站在巷口,望着悠长巷陌,心中百感交集,不久前她还与陆呈辞在此并肩而行,时下整个巷子里只余那茫茫白雪了。
  她拿了囍字先往墙壁上贴,许夙阳亦步亦趋跟着她,关心道:“识因,让我来贴吧,你都忙活半晌了。”
  沈识因只摇头,他又道:“那我托着你的胳膊,省些力气。”
  他说着便要扶她,却被她侧身避开了。
  雪势渐沉,漫天琼花簌簌而落。
  沈识因正抬手将一盏红灯笼系上枝头,忽闻身后有人轻唤:“沈识因。”
  那声音穿过密雪,清泠如碎玉,惊破一地寂然。
  她身形蓦地顿住,指尖微颤,缓缓回身望去,只见陆呈辞一袭白衣执伞而立,纷扬雪幕间,他身影如孤松覆雪,似寒玉生烟。
  四目相对时,她眼底倏地泛起潮红。
  陆呈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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