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春潮 第22节
许夙阳见状慌忙上前,对着沈昌宏屈膝行礼,声音都带了颤:“太师大人,万不可因这人的胡言乱语就误了我们的婚事啊!”
他急得额角沁出细汗,锦衣之下的脊背绷得笔直。
沈昌宏亲自弯腰将他扶起,温声安抚道:“夙阳莫慌,老夫定会将此事处置妥当,必不叫你受委屈。”
许夙阳听闻这话,紧绷的心弦才稍稍一松。
沈昌宏旋即踱至沈识因身旁,蹙眉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带着审视,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威严。
沈识因触及祖父的目光,立刻垂下了眼帘。那眼神中的威压不容置疑,更暗含着严厉的警示——她必须做出最符合沈家利益的抉择。
沈昌宏绕过她,稳步走到台下,在陆呈辞面前站定。他抬手拍了拍陆呈辞的肩膀,忽然冷笑一声:“年轻人果然胆识过人,什么话都敢说。”
他声音陡然转沉:“前些日子世子来求亲,老夫因你说得太过轻率便回绝了。莫非世子因此心存不快,才特地选在今日来让太师府难堪?”
姜到底是老的辣。这番话既点明了前因,又将陆呈辞惊世骇俗的举动,归为年轻人因求亲被拒而闹的情绪,给了双方一个台阶。
陆呈辞如何听不出这话中深意。只要他此刻顺势认下这个“一时冲动”的名头,黯然离去,沈许两家的婚事便能照常进行,沈识因的颜面也能得以保全。
可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薄唇紧抿,既不出声辩解,也不肯移步离开。那固执的身影在满堂喜庆中显得格外孤直。
这时,沈识因缓缓走上前,红着眼眶望向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陆世子,对不起,我可能要食言了。”
这样的场面,终究只有她亲自出面,才能收场。
食言?
这句话一出,陆呈辞倏然蹙眉,直直地望着她,喉结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说要“食言”,便是承认了当年那个诺言的存在,也记起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他压下心口翻涌的剧痛,清声道:“沈识因,那句话,我可是记了整整两年。”
两年,七百多个日夜,从来不算短。
她沉默着,良久,终是别开眼,轻声道:“刘管家,劳烦将世子请出去。”
请出去,她要赶他走?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却见她向后退了一步,决绝地转过身去,又重复了一遍:“有劳刘管家了。”
刘管家应声上前,朝陆呈辞行了一礼,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四下议论声又起,虽压得极低,却仍一句句刺入陆呈辞耳中。有笑他痴心妄想的,有讽刺他自取其辱的,更有人揣测这是亲王府故意作态,要破坏两家的联姻。
午时的阳光明明最为炽烈,此刻落在陆呈辞身上却只余一片冰凉。他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僵立许久,最终未能等到她回头。
他明白,此刻唯有离去才不会让她更难堪。于是他压下翻涌的血气,应了一声:“好。”
这一声“好”落下,仿佛彻底斩断了那个跨越两年的承诺。
他转身踏出太师府的门槛,身后院中的锣鼓声再度喧天响起,一声接一声的热闹欢腾,仿佛定婚之仪从未被中断。
他沉默地向前走着,每一步都似踏在碎刃之上,竟比身上未愈的伤口还要疼上几分。
他为阻止这场订婚,带着满身伤痛,不眠不休自西野疾驰而归,换来的却是她一句“请出去”。
可他又怎能责怪她?
那道明黄的圣旨如同千钧重担压在她肩头,无论愿与不愿,她都别无选择。
是他太过自负,竟以为只要拦下这场订婚,就能与她再续前缘。可最终,是她亲口让他离开。
心口闷痛得几乎窒息,他只是麻木地向前走着,甚至忘了牵马。颈间的伤仍在渗血,身上的旧伤也隐隐作痛,可他却浑然不觉。
这一刻他终于彻悟,在皇权面前,什么情深意重、什么身份地位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些年来,他流落市井、遭人追杀时未曾顿悟的道理,此刻却血淋淋地摊开在眼前:唯有掌握足够的权力,才能真正守住心中所愿。
从太师府到亲王府,他就这般失魂落魄地走了一路。刚踏进府门,管家便迎上来禀告,说王爷传他去书房。他却恍若未闻,径直走向自己的院落。
他进屋掩上门,在桌前枯坐片刻,又起身伫立窗前,最后和衣躺在了床上。
许是连日奔波太过疲惫,颈间、胸前与肩头的伤口纷纷裂开,殷红的血渐渐浸透了素白衣衫,他却浑然不觉疼痛。
岳秋在门外轻叩:“世子,您可安好?”
见屋内没有回应,敲门声急切起来。他这才倦怠地应了一声:“无妨,只是有些累,想
歇一会儿。”
岳秋听了这话,便不再多言,只守在门外暗自叹息。
秋光倏忽而过,转眼已是半月。
这半月里,陆呈辞如同换了个人。他发了疯似的搜寻关于陆赫的线索,时常废寝忘食、昼夜兼程,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周身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冷寂。
岳秋跟在身旁看得心疼,几番欲言又止。
看来是真的将整颗心都陷进去了,却也伤得彻底。
他眼见世子日渐消瘦沉郁,心中焦急,却也无计可施,只得不断加派人手四处打探消息,再将所得情报一一仔细禀报。
那日,沈识因与许夙阳的订婚之仪终究是照常礼成。毕竟有皇上亲赐的婚旨压着,谁敢不认?
后来,沈太师很快便将风波压下,市井间故而无人再敢公然议论,徒留些许流言,称陆世子求娶不成反大闹一场,落得个狼狈收场。
又过了几日,陆呈辞终于寻到陆赫的藏身之处,当即亲自带人围剿。这一战他如同疯魔,出手狠厉决绝,招招皆是搏命之势,竟打得那狡猾的陆赫毫无招架之力。
岳秋跟随世子多年,却从未见过他这般阵仗,仿佛要将满腔无处宣泄的郁愤与痛楚,尽数倾泻于这一战之中,不由得心生寒意。
最终他们虽成功擒获陆赫,却也伤亡惨重。陆呈辞左胸口被利剑所伤,若再偏半分,恐怕就要当场丧命。
他拖着这般重伤之躯,在京郊别院中休养了数日,脸色苍白如纸,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阴郁。
他时而昏沉,时而恍惚,还总是拒食拒药,如同失了魂般躺了一日又一日,仿佛连求生之念都淡了。
这日窗外秋雨潇潇,寒意渐浓。他独自坐在院中石凳上,任岳秋如何劝说也不愿回屋。
伤势未愈,雨水浸透单薄衣衫,他却觉不出疼痛。心口那处更蚀骨的苦楚,早已盖过了所有皮肉之苦。
这些时日他强迫自己冷静思量。或许沈识因嫁给许夙阳,当真会幸福。毕竟太师府与许家本是同气连枝,权势相当,而自家王府却与他们立场相悖,势同水火。
若许夙阳真心待她,不介意往日种种,或许真能给她一个安稳顺遂的人生。
他一遍遍这般告诫自己,可每想一回,心口便似被钝刀缓缓割过,难受得喘不过气。
他在雨中独坐良久,直到天色渐暗,才终于起身更衣出门。
岳秋原想跟随,却被他抬手止住。他未乘马车,只忍着周身伤痛策马疾行。
他一路快马加鞭到了太师府,在附近寻了个小童递话。
他站在旁边的巷子里等着她,不多时,那小童便引着人来了。
雨还在下着,沈识因执一柄青竹油伞踏雨而来,裙裾微湿,远远望见巷口那道熟悉的身影便顿住脚步。
小童完成任务蹦跳着跑开,只剩两人隔着一帘秋雨默默相望。
近一月未见,彼此都清减了许多。陆呈辞尤其憔悴得惊人,面色苍白如纸,领口隐约透出包扎纱布的血痕,却仍执伞立在雨中,目光沉沉地望着她,模样似嗔似怨。
她怔怔看了他片刻,转身欲走。
“沈识因。”他哑声唤住她,嗓音被雨声浸得模糊,“我有话要说。”
虽然每次相见他都这般开口,可真正说出口的却没有几句。偏生沈识因每回听见这话,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下。
雨珠顺着伞骨滴滴答答落成帘幕,她踌躇片刻,终究还是转身,一步步走向他。
两人隔着雨帘默默相望,水汽氤氲了彼此的神情。
陆呈辞伸手取走她手中的青竹油伞掷在地上,抓住她的手腕将其扯到自己的伞下。
距离陡然拉近,沈识因慌忙要退,却被他冰凉的手攥紧了手腕,难以挣脱。
“我已经订亲了。”
“订亲又不是成婚。”
“但是有圣旨……”
“有圣旨又如何?”
“陆呈辞……”
“别怕。”
他出声打断她,抬手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迎上自己的目光。见她眼中水光盈盈,他心头也跟着疼。
她仰着脸任他瞧着,不躲不闪,只是眼圈愈来愈红,泪水愈来愈涌。
雨珠急促地敲击伞面,声声如泣,更衬得巷中寂静。
二人对视许久,他终于松开手,一把揽住她的腰,不容分说便将人抱上马背,随即利落翻身而上,将她紧紧箍在怀中。
沈识因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慌忙推拒:“陆呈辞!你要做什么?”
陆呈辞不回答,一手紧扣她的腰肢,一手执起缰绳,调转马头往回去。
雨丝沁凉,扑面而来。马蹄声如急坠的闷雷,砸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也砸得沈识因心乱如麻。
风势很大,雨水屡屡迷眼,她被迫微微侧首,将脸颊贴在他冰凉而宽阔的胸膛上。耳畔传来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陆呈辞带着她策马疾驰,一路穿街过巷,直奔京郊别院。这宅子是他回京后悄然置办的私产,白墙黛瓦,虽不算宽敞,却样样齐全,平日得闲时常来此小住,图个清静。
他翻身下马,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
这时,岳秋闻声从屋里出来,看到二人后不由睁大了眼睛。
陆呈辞牵着沈识因的手往院里走。岳秋忙跑上前,不等其开口,就见陆呈辞掏出一锭银子扔给他:“去买些好吃的,今晚别回来了。”
今晚别回来了?他要干什么?
岳秋接住银子不可置信地愣了一下,瞧了瞧自家世子紧绷的侧脸和沈姑娘慌乱的神情,闭上嘴巴,麻溜地跑出去了。
陆呈辞带着沈识因进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室内光线微暗,沈识因停在了门前。
方才雨中疾驰,二人衣衫尽湿,水珠自衣角滴落,在青砖地上洇开一圈圈深痕。
“陆呈辞。”沈识因拽着湿透的衣襟,“你要干什么?我已经与许夙阳订亲了,你现在将我带到这里,有什么用呢?”
何况还是赐婚。
陆呈辞默不作声,走到衣柜前,翻出两件干净衣衫,将其中一件递给她。见她僵着不接,直接塞进她手中,随即抬手解开了自己湿透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