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咖啡店的苹果肉桂卷、路边烫屁股的长椅、摩天轮上看到的烟花、草丛里叫得没完的蝈蝈、送给山神的野花、偷花贼的罪证……
  他翻了一遍又一遍,相册里竟没有一张两个人的合影。
  或许,自己本就不该妄想能拥有一段长期维持的美好关系。他早该知道,自己这颗修补、重构都显得苍白的心,根本没法承担任何再一次的失去。
  可为什么,连张他的正脸都没拍过?手机里只有那张他在旷野中奔跑的背影。不过,也没关系,只要闭上眼睛,就能一笔一划描摹出他的样子。
  月亮照常升起,悬在漆黑的夜空,一个人不动声色地坐到了他身旁——
  眉目耀眼、真实热烈,是那个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的人。
  两个人并肩坐着,谁都没有说话。
  夜风很轻,一只黄色的小狗摇着尾巴从脚边跑过,脖子上的铃铛叮叮作响。
  那人熟络地朝小狗喊了一声:“蛋黄!”狗子毫无反应,只有主人和陶律夏两脸错愕。
  他毫不在意,又冲着一只哈士奇招呼道:“花卷!”
  哈士奇立刻扑了过来,在他脚边撒娇、打滚,被主人拽走时,还不忘回头亲热地摆尾告别。
  “花卷”走出百米远,他又转头招呼起蹿进绿化带的泰迪:“是你吗,米线?”
  看着那只名字和模样完全不搭的棕色团子,陶律夏心想,不如叫——栗子。
  “芝士!”、“年糕!”、“栗子!”、“布丁!”……
  陶律夏看着他对着街上的大狗小狗一通报菜名,终于忍不住转过头。
  “这一条街的狗,你都认识吗?”
  “当然了!”罗乐嘴角一翘,“哥在派出所那几十张‘狗证’,难道是白办的?”
  陶律夏在这条街的招牌间扫了一眼:“下一只是叫‘饺子’吗?”
  “你终于发现了。”罗乐笑了,像早就在等这一刻。
  陶律夏看着他,忽然有点控制不住了,声音发颤道:“你到底要干嘛?”
  “你看不出来吗?”罗乐抬手裹住他的肩,把他揽进怀里,“我在哄你开心。”
  陶律夏像被什么哽住了喉咙,眼眶有些发热,他看着罗乐,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问:“……你想吃小龙虾吗?”
  “吃什么小龙虾!”罗乐扶着陶律夏的肩膀,“你看看你现在这副表情,跟要请人吃‘诀别宴’一样。”
  “想请哥哥吃分手饭?”他低下头,眼神里带着点凶狠的笑:“没门!”
  *
  嘴上说着“没门”,但心里别提有多慌张,这一整天,罗乐就像个没魂的游鬼,在他家楼下兜来转去。
  等他,也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答案。
  两个人在露台上沉默着坐了半个小时。仙人球顶的小甜花谢了,花瓣干瘪地蜷着,只剩几片褪色的边角,还倔强地挂在刺球上。
  「陶神」坦诚、真实,主打一个我行我素,罗乐从没见过这样的他,犹疑、悲伤,一贯的拽劲儿也没了,像是被什么重重压着,连开口都成了难事。
  “早上那事儿……搞清楚了吗?”罗乐终于绷不住了。
  见陶律夏摇了摇头,他又问:“我能帮你吗?”
  “不太能……”
  “就算我帮不上什么,咱俩至少也还是能一起商量吧?”罗乐顿了顿,撑着笑脸说:“难道你还有什么秘密不想让哥哥知道?”
  陶律夏没看他,抬头望向了窗外的月亮——
  “月亮上的暗影叫月海,是火山喷发后凝固的熔岩,而那些比月海高的地形叫月陆,主要由反光率高的斜长岩构成,看起来要亮一些。”
  “由于潮汐锁定,在地球上无论如何都看不到月亮的背面,科幻小说里把它叫做「月之暗面」。”
  罗乐听着,想起当初在书店偶遇他的场景,他在新书柜台前翻着一本《月球矿物》。
  如果当时走过去打招呼,陶律夏会不会也这么科普一通?
  也许会。但那时候的自己,应该会觉得:这人怎么这么能装。可现在,却只想听他再多说几句。
  “月亮有暗面,人心也有暗面。”陶律夏侧过脸,“你看过《大佛普拉斯》吗?”
  “……没看过,讲什么的?”
  “虚伪的政客、天真的拾荒者,还有残忍的艺术家把情人的尸体藏进大佛的雕塑里。”
  陶律夏顿了顿,声音低下来:“电影里有句话,大意是「人心的宇宙更难抵达」。”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射进了罗乐的胸膛,卡在了身体里。他从没想过,自己竟然可以这样了解一个人——
  能跟上他那些别人看不懂的操作,能听出他的笑声里藏着怎样的情绪,能分辨他的沉默到底有什么不同,能听懂这是个告别的铺垫……
  “你到底想说什么?”罗乐嗓子发涩,努力维持面上的镇定。
  风扇缓缓转动,月光从窗边斜斜洒下,将两人笼罩进一片静默里。
  陶律夏:“我想告诉你,告诉你我心里的另一部分,像月球暗面一样从未被人看见的混乱地带,裂缝、塌陷、情感的废墟。”
  他说完,微微垂眼,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可是我现在……没有勇气袒露了,我也没有心力再去爱了。”
  “对不起。”
  “你这是要干什么啊?你在和我分手吗?”罗乐嗓音发涩。
  陶律夏没说话,此刻的沉默反而成了最直接的答案。他缓缓站起身,看着罗乐:“我得喝点东西,你要吗?”
  “有酒吗?”罗乐问。
  陶律夏走向冰箱,翻找了一阵,拿出两瓶啤酒。他把其中一罐放到罗乐面前说:“没有你喜欢的桃子味了,这个行吗?”
  罗乐拿起易拉罐看了看,是瓶菠萝味果啤,手指扣着冰凉的罐身,心里是说不出的苦涩。
  ——桃子味?他什么时候喜欢上桃子味了?真是个悲伤的玩笑。
  借着这个由头,罗乐硬是撑起了精神,找回了点平时的损劲,耍起赖来:“都要分手了,喝个酒连个喜欢的味道都没有,今天这时机也太差了吧!”
  他把手里的易拉罐重重地搁在桌上,冲着陶律夏说:“……你再好好想想,要不下次再分吧?”
  陶律夏站起身径直朝门口走去:“我去给你买。”
  “你非得这样是吧?”罗乐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陶律夏脚步顿住,缓缓转过头,两人隔着一尺寂寥的夜色。
  “为什么啊?”罗乐盯着他,眼圈微微泛红,“不是好好的吗?到底是哪儿不对了?是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陶律夏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是你的错?”罗乐往前一步,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嗓音陡然拔高:“你错了,就可以直接终止吗?”
  “那我呢?”
  “我算什么?”
  罗乐盯着他,像压抑了一整天的火终于炸了:“我到底算什么?是你计算错误后,可以随手丢掉的废稿吗!”
  “不是!”陶律夏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
  “那我是什么?”他咬着牙,盯着陶律夏的眼睛,一字一顿:“是你可控人生里,那个不稳定的变量?出了偏差,就该被剔除?”
  “不是!”
  “你不是错误,不是变量,更不是废稿,你带给我稳定、抚慰和快乐……你是我人生系统中最接近「常数」的存在。”
  “不稳定的那个,是我啊,我现在已经没有勇气去爱了。”陶律夏说着,眼睛里泛起晶莹的水光,他低下头,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僵硬地站着。
  没有抽泣,也没出声,眼泪一滴一滴地滑落,带着千钧重力砸向了罗乐的心。
  罗乐低低叹了口气,把手掌扣在陶律夏的背上,往怀里带了一点:“你这人,有时候拽得烦人,有时候事儿多得离谱,有时候又非得整点把人气到肝疼的操作……”
  “我不是没想过离你远点,省得给自己找不痛快,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老往你这儿凑。”
  “后来,我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跟开了雷达一样,忽然就能看懂你了。”他低下头,凑到陶律夏耳侧。
  “我能看懂你表情里的意思,知道你的沉默是高兴,还是拒绝;知道你是真行,还是在死撑;我能从你的动作、你说的话里看出你是想让我靠近一点,还是懒得搭理我……”
  “可是我怎么都看不明白,是什么让你哭……”
  “你不想说没关系。你也可以不向我敞开你的心……”
  罗乐把人抱紧了一些,语气近乎哀求:“但是拜托你,拜托你……”
  “别推开我,好吗?”
  两个人抱了很久,世界安静得就像只剩下这一方小小的空间。
  直到陶律夏缓缓抬起手,按在罗乐的肩膀上,动作不重,却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坐回了椅子,把一整罐啤酒一口气喝完,缓缓地放下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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