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将敕黄留在春神殿,本就是为引郁昶至此,又何谈阻拦,也是他没交代清楚,害其白白挨了一顿打。
  这是什么地方?郁昶见句芒自顾自地便看起了书,似乎全然当他不存在,便警惕地打量周遭。
  毫无防备,难不成有什么埋伏?
  不同于春神殿的云影徘徊、天宫层叠,此处更多的是花草林木、鸟兽鱼虫,倒是与他想象中的九重天相差甚远。
  你是郁昶。句芒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卷,问出口的话毫无疑问、很是肯定。
  这样的笃定
  郁昶当即收回目光,颇为忌惮地问道:你识得我?
  他仅在文玉不辞而别后上过春神殿一回,还被她押着赶紧离开了,与这位句芒神君从未打过照面,怎么会
  似乎看的有些疲了,句芒搁下卷,换了一旁备好的竹篾,用多了眼,也活动活动手。
  你降生于沅水之滨,传说善恶同体、正邪不分,兼具创世与灭世之力。
  句芒慢悠悠地将竹篾搭好骨架,许多年不做这些,真是手生了。
  夜为郁,昼为昶,你正生于晨昏交替之时,因而得名。
  你、你怎会
  郁昶面色尚如常,可心中已然是震动不已,前尘往事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即便是如今的文玉也无从知晓。
  这个句芒又是如何得知?还掌握得如此详尽。
  专心于制灯的句芒抽空抬眸,若有所思地盯着郁昶看了片刻,或者准确地说是看他身前佩着的定元锁
  他戴着阿玉的定元锁大摇大摆地打上来,又让人怎么能不知道他是郁昶。
  当年阿玉本是一株梧桐,他是筑巢其上的飞鸟,他们同日生灵启智,又同日修得人形。
  树木喜静,飞鸟好动,因而他总是拉着阿玉看人间、踏山河,在三界六道、万千世界中来回穿梭。
  这才在沅水之滨碰巧遇上了郁昶降生。
  当初阿玉为保你不受妖邪所害,用定元锁将你封在了沅水河底。句芒收回目光,怔愣了片刻,似乎很难从那段记忆里抽离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他手上的灯骨已然编好了。
  郁昶亦垂眸看向身前的定元,一点朱红嵌在金锁正中,夺目之极,保我不受妖邪所害?
  他怎么不知道,这个让人动弹不得、寸步难行的定元锁还有此等效用。
  句芒自然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千万年的困顿难免让人天平失衡,如今郁昶没有生出怨怼、走火入魔,就已经很好了。
  否则她一个上古之神,为何与方才降生的你过不去?句芒笑道,光是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似乎真的没什么理由
  可是他被困在沅水底下的这千千万万年,那些他一个人度过的不见光的日和寒刺骨的夜,又该谁来偿还?
  郁昶眼刀扫过来,那你口中的上古之神阿玉,究竟是不是今日的文玉。
  自从在沅水见到文玉开始,不过偶然得了她的一滴血,便能解开定元锁的禁制,他就有所怀疑。
  可是后来的种种,又表明文玉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他便不能确定了。
  灯骨编好,下一步是涂浆、糊纸。
  句芒专心于手中的事,对郁昶的疑惑只轻声反问道:你觉得呢?
  是与非,其实从来在只在人心。
  名字不过一个符号,他的阿玉始终可以做她自己。
  郁昶见他渐渐熟练地调起浆,又动作轻柔地顺着竹骨往上糊纸,险些看得出了神。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肯定的答案。
  我凭何信你?待反应过来,郁昶略显慌乱地反问道。
  句芒眉都没抬,待糊纸完毕,凝神想了片刻。
  本该自然风干的,可是如今没有那样多的时间和闲心。
  他一面用法术将纸面变得干燥,一面丹声答道:信与不信由你。
  你郁昶险些被他呛着,却又别无他法。
  从前总听文玉提起她师父如何温柔、如何慈悲,如今来看多数当不得真。
  她当日答应,一千年以后便放你出来。句芒提笔,开始为糊好纸的灯笼着色描图,可后来,阿玉陨落,便将此事托付与我。
  郁昶眉心紧拧、脸色一沉,她为何陨落?
  这些事,他从未听说过。
  也是,在那暗无天日的沅水河底,又能听说些什么呢?
  还记得文玉封印他的那日,她离去之时走出两步又转回身来
  我叫文玉,你若是想报仇就来找算了,你还是不要找我报仇了。
  她话锋调转,扔下这句话便挥着手离开,一走便是千千万万年,再没现身。
  原来,是陨落了吗?
  郁昶心中一痛,忽然明白了后来沅水河畔的文玉什么也记不得,看见他之时那双眼睛里只剩下陌生。
  画金描红一气呵成,句芒又片刻不停地预备上桐油,也不知在着急些什么,就好像生怕没时间了似的。
  可郁昶的反问却明显让他手上的动作慢了半拍。
  为了大道,为了苍生,为了九重天、十方地。片刻的沉默后,句芒答道。
  郁昶显然不吃这一套,略显不耐地刺道: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
  只独独不为了她自己。句芒接着说。
  此言一出,便纵是郁昶也没了性子,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但是,倒像是文玉会做得出的事情。
  千年之期一到,我有去过沅水河底,本想依照约定将*你放出。
  句芒小心仔细地在纸面上刷着桐油,似乎生怕出一点差错。
  可是定元锁对文玉的陨落有所感应,惊自己封住了神识。
  但他同郁昶说话的态度就随意了好些,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轻描淡写。
  那是文玉的法器,我亦无法随意操控。
  只有在提到文玉的时候,句芒的面目才会变得格外温柔,她并非轻易失信之人,若非出了差错,定然也会依约前去见你。
  难怪,难怪一千年的约定到时,文玉却没有现身,原来是陨落了吗?
  我别无他法,只能等到文玉在江阳府时,引她去沅水河底。句芒停下手上的动作,半垂着眼眸不知在考虑什么,想必你与她的万般造化,自在其中。
  郁昶目光定定,从他的话中觉察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如此说来,句芒早知文玉会出现在江阳,就连何时会到沅水河畔也在他掌握之中。
  对于他的反应,句芒倒不怎么在意,你今日能站在我面前,就说明我猜得没错。
  这次的桐油上的太厚了,倒显得笨重,不过厚点也好,厚点兴许能留用很长时间。
  你还真是心怀宽广。不知为何,郁昶这话中冒着一股酸气。
  第328章
  他本当这位句芒神君只是文玉的师父,可如今却觉得没那么简单。
  这人在文玉陨落之后,将人收入春神殿做弟子,那之前呢?他们是什么关系?
  那头郁昶还在暗自盘算着,这头句芒便已开始编织流苏了。
  听到他这话,句芒似乎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只是极轻极浅,让人难以注意。
  心怀宽广?实际上他度量小得吓人。
  当年阿玉救人也便罢了,此为度化终生之举,他无话可说。
  可她还以自己练就的第一把神器定元锁相赠,着实让他吃味了好长时间,才勉强调理好。
  我这么做,只不过是遵照她的心意。句芒不欲多言。
  若非阿玉的嘱托,他不会同郁昶说这么多的话。
  郁昶思量片刻,带着些许他自己也没能察觉的雀跃问道:你既然知道从前的事,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现在的她让她也想起来。
  定元有重聚神魂之效。句芒终于停下手,目光如炬地看向郁昶,你就没想过为她戴上?
  这话如一碰冷水当头浇下,教郁昶沉默的同时也冷静下来。
  他想过的。
  在文玉抛下他自顾自便从轮回司请辞,回了春神殿之时,确实曾想过让她戴上定元锁,看会否想起什么,看此文玉到底是不是彼文玉。
  只是,他舍不得。
  他不知这么做对不对,也不忍心用猜测怀疑的眼光去对待她。
  在往生客栈相伴的百年来,答案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他只是着急上火,被冲昏了头脑。
  句芒只一眼便看穿了郁昶所想,其实他又何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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