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他认为乔托也知道这一点。乔托只是在假装不知道。
  “埃利奥是我的朋友,”乔托说,语气变得温和了些,“而且是个很好的朋友。谈不上我‘照顾’他,导师,我们只是互相照顾,就像所有互相照顾的西西里人那样。”
  埃利奥不认为这句话有什么难以回答的,尤其是对一个像维吉尔这么聪明的老人来说。但维吉尔注视着乔托,仍然挂着那半是神秘,半是看穿一切的微笑,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乔托始终微笑着,同样注视着他。
  “互相照顾,是的,”刺客导师最终颔首,“这就是流淌在我们血液里的东西,比任何契约都要牢固。那就是您慷慨支援朱塞佩的原因吧,彭格列先生?”
  “也是您为我们所有人提供屋檐的原因吧,导师?”乔托笑着说。
  维吉尔也笑了。氛围似乎没那么紧绷了,埃利奥悄悄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他就听到维吉尔的语气没有一点儿改变地说,“但我的屋檐只庇护西西里人,彭格列先生,既不包括奥地利人,也不包括西班牙人。如果不是听说您为西西里人做了那么多好事,我甚至会以为一个这么做的人是在投机取巧,多面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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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奥利奥:刚松的一口气立刻又抽了回去
  以及本章看到奥利奥的乔托心理活动:整天从别的组织挖墙角,今天忽然被挖了还有点不太习惯
  (刺客组织:到底是谁挖谁?!)
  第117章
  埃利奥的表情凝固了。
  这可是一项很严重的指控, 尤其是对于一个心怀意大利统一志向的西西里人来说。毕竟,要让南北意大利重新合二为一,所有的意大利人生活在一个王国的概念里, 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把北边的奥地利人和南边的西班牙人赶出去。
  乔托的笑容也消失了。
  但那既不是被指责的愤怒, 也不是被戳穿的羞恼, 而是一种宽和到超然的平静。要是说他刚才还是一派放松的姿势, 只有两只手搭在桌面上的话, 那么现在, 他就是认真地把两条手臂都摆上了桌面,身体前倾地望着维吉尔。
  “我理解您的疑问,导师,”乔托真诚地说, “要是我听说谁既支持朱塞佩马志尼,又和奥地利人、西班牙人友好往来,我也会怀疑他的忠诚。但要是这么做, 我究竟能有什么好处呢?无论哪一方最后获得胜利,他们都不会真正地善待我!那些统治者只会认为我的曲意奉承是理所应当,治我暗中作乱的罪;理想主义者只会认为我是左右逢源的骑墙派, 迫不及待地和我划清界限,还要把我吊在十字架上!”
  “任何聪明人都不会那么做。”刺客导师慢慢地说。他眼神深邃, 定定地凝视着正在剖析利害的乔托。要不是埃利奥认为他们正在暗潮汹涌地辩论,刺客估计都会以为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光彩是某种欣赏的神色了。
  “除非他是一个聪明的现实主义者。”乔托说,“除非他能意识到, 赶走统治者不可能只靠西西里人的力量,也不可能只靠意大利人的力量,无论我们有多强大——无论我们希望理想的力量有多强大!”
  “除非他能意识到,”维吉尔说, “我们应该——我们必须用上所有用得上的力量,团结所有能够团结的势力。我赞同您的这部分论调,彭格列,那就是我们为什么需要寻求英法的帮助,作为敌人的敌人,他们也许能帮得上忙;但绝对不能向直接的敌人寻求帮助,要是一个人竟然做出这种事来,我只会说他是昏了头了,自投罗网。”
  “请原谅我的纠正,导师,但我会说‘我们要积极寻求帮助,即便他们看起来是我们的敌人’。”乔托说,“您一定理解,有些事情和国籍无关。一个奥地利人可以支持意大利统一,一个西班牙人可以控诉波旁王朝,一个英国人可以支持美洲独立;要是听到这些骇人听闻的观点,想必他们的统治者也会大吃一惊吧!但这绝不是对他们国家的背叛,在我看来,只是一个对良心忠实的好人。”
  短暂的寂静。
  埃利奥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但他仍然可以感觉到,乔托刚才这番振聋发聩的言论像是一辆满载货物又横冲直撞的马车,而在场所有人几乎都被他撞倒在地,一时怔忪(除了维吉尔,他只是神情莫测地凝视着乔托,不知道在想什么)。
  “巧言令色!”路易吉率先打破了沉默,年轻刺客的脸涨得通红,“要像你这么说,他们全都是叛徒!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和国籍无关?这可是战争!要我说,乔托彭格列,你就是头一个西西里人当中的——”
  埃利奥立刻就要打断他。不管路易吉要说什么,那肯定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但就在他刚来得及上前一步,将要开口之前——他已经够快的了——刺客导师先一步制止了路易吉。
  “路易吉。”维吉尔沉声说。
  这还是埃利奥第一次听到维吉尔用这种充满权威的语调命令刺客,也是一震(这是不是说明了,之前他对乔托的疾言厉色都是装出来的?埃利奥忽然对此产生了怀疑)。
  但不管怎么说,刺客导师这么一开口,立刻就弹压下了所有暗中骚动的刺客们。路易吉尽管满脸不可置信,但还是乖乖地闭上了嘴,只是猛地把头扭开了,似乎在用“不看乔托”的这种方式表示他的态度。
  “彭格列是我们的客人,”维吉尔环视四周,“无论他在刚才和我的‘理念探讨’中分享了怎样的思路,我们都不应该对他进行评判。在场所有人都应该清楚,为了意大利统一的事业,他和他的自卫团做出了多少贡献。这一点,是最不容置疑的。”
  乔托从容颔首,“我的荣幸。”
  维吉尔转向乔托,“我应该替这个小伙子不恰当的言行向您道歉,彭格列。”
  但很显然,导师替他致歉这回事让路易吉感到更羞耻了。这是刺客更不能忍受的事情,于是他连忙把脸扭回来,重新朝向乔托的方向,低声说了句“我很抱歉,彭格列先生”。
  “没关系,”乔托大度地回答,“我听过更糟糕的。”
  他没回头,但拍了拍埃利奥垂在身边的手臂,大约是察觉到了埃利奥刚才的动向。埃利奥没说话,只是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这是一个很强烈的信号,至少对面的刺客大约是这么认为的。
  不包括玛丽亚,她只是面有忧色,混合着思考什么的复杂神情。然而路易吉对他射出了货真价实的强烈目光,就好像他觉得埃利奥是叛徒似的。
  埃利奥淡淡地看了他两眼,然后就移开了目光。空气里仍然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硝烟,但乔托和维吉尔已然默契达成共识,假装刚才的口舌纷争并不存在似的,重新讨论起来——这次是围绕着朱塞佩的“安全”话题,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些对于西西里当前局势的观点,甚至不知怎么的达成了互相帮助的共识。
  显然,对路易吉来说,这是很难理解的事情。
  看到刚才还在质疑乔托的导师竟然一转眼就和他相谈甚欢起来,年轻刺客显得分外迷茫,甚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漏听了什么片段;难道刚才那几乎是动刀动枪的对话真的只是某种“理念探讨”?
  但作为两个都在暗中支持朱塞佩马志尼和意大利统一的地下组织来说,这是必然的事情。乔托和维吉尔相谈甚欢,到了最后,维吉尔甚至亲自起身相送,一路走到门口。
  在那里,他们再次笑着握了握手。但维吉尔没有立刻松开乔托,而是低声说,“那是一番…很大胆的言论,彭格列。大胆,但精彩,充满魄力。请恕我无法当众表示赞同。”
  乔托眼里光芒一闪,用力回握住了刺客导师的手。但他没有浪费时间说什么客套的感谢,而是直白又坦诚地告知,“埃利奥不懂这些。请别对他太严苛了。”
  维吉尔笑了,“我还在想他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呢。看来这就是理由了。”
  乔托也笑了。他们再次握了握手,然后松开了彼此。
  “请您就送到这儿吧,”乔托恢复了正常音量,俏皮地说,“我都听朱塞佩说了,您不怎么爱出门。”
  “请原谅一个上了年纪,腿脚不便的老人吧!”维吉尔幽默地说,“就算他再怎么想送您回去,也是做不到了。埃利奥,你愿意替他尽这份义务吗?”
  和玛丽亚等人跟在他们身后的埃利奥眉毛一挑。他定定地看了维吉尔两眼,而这位充满智慧的导师也含笑望着他,像是他的这份请求只是随意一问似的。但埃利奥当然能意识到,那不是随意一问。
  “我愿意,导师。”埃利奥说。
  维吉尔颔首。在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埃利奥低声感谢。维吉尔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只是微笑着,望着他俩往外走去。石墙缓缓合上。刺客导师出神地对着那堵墙看了一会儿,然后才转过身,面对一众刺客。
  他们也正无声地仰着脸望着他,就像是等待师长讲解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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