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桩桩件件,骇人听闻。
  然而,谢玉阑敏锐地注意到,伙计口中的所有传言都小心翼翼地绕开了他。
  没有人提及那个被偷换的皇子是谁,没有人议论那个在宫中的皇子究竟是谁。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关于他的一切痕迹,从这场风波中悄然抹去,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被损害的皇嗣影子。
  他知道这是谁的手笔。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有如此能力,也有如此的心意。
  “哎,不过天王老子的事咱们也管不着。”伙计啧啧摇头,又转身离开。
  在这之后,谢玉阑都有些心神不宁。
  他在想,是不是皇兄早就知道了?
  如果皇兄知道,又是什么时候知道他不是皇嗣的?
  那又是怎么坦然和他这个假皇弟相处的?
  往日里那些毫无戒备的亲近做不了假。
  谢玉阑脑海中似乎突然通了窍,猛地蹦出一个词。
  喜欢。
  不是亲人之间的喜欢,而是想要成亲的喜欢。
  皇兄是喜欢他吗?
  这个假想太过离奇,谢玉阑不敢多想,只能摇摇头甩掉了心中思绪。
  到了晌午,谢玉阑端着饭碗吃着饭,门口突然探出来一个脑袋。
  “玉阑!”苏明瑾小声喊道。
  谢玉阑一抬眼就看见了苏明瑾的身影,他咽下口中的饭,将碗搁在桌上,“怎么了?”
  “我爹娘等会要来探查,我先跑来看你了。”苏明瑾直起身子,嘿嘿笑着。
  谢玉阑看了一眼烈阳高照的天,问道:“你吃午膳了吗?”
  “没有。”苏明瑾诚恳摇头。
  恰好掌柜经过,听见苏明瑾的话,他连忙拿出一份饭盒递到苏明瑾手中:“小少爷,身体要紧。”
  苏明瑾只好哦了一声接过饭。
  他大大咧咧地在谢玉阑坐的身侧坐下,招呼着谢玉阑:“来吃。”
  谢玉阑只好坐下吃饭。
  等到将饭吃完,恰好撞上孟舒和苏御前来观察。
  瞧见谢玉阑,孟舒的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查。
  她缓缓走到谢玉阑的旁边,柔声询问:“我们这的伙计都是要知道底细的,我便不问你以前是在哪家了,你父母是干什么的?”
  一旁,苏明瑾睁大了眼睛,想要说话,却被孟舒一记胳膊肘打断了话。
  谢玉阑摇摇头,说道:“不知道。”
  孟舒皱眉:“什么都不知道?”
  “嗯,我亲生父母在我出生后没几天就死了。”
  这是隔壁那个妇人说的。
  孟舒只好站起身,和苏御对视了一眼,将店铺视察了一番便离开了,临走前将明显有话想和谢玉阑说的苏明瑾也拉走了。
  等人走后,谢玉阑又开始算账。
  暮色西沉时,柜台被轻轻敲响。
  掌柜的探过头来,许是因为苏明瑾的关系,掌柜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客气:“谢小哥,时辰不早了,账目明日再核也不迟,先回去吧。”
  谢玉阑回过神,连忙应了一声,将账本仔细收好,这才起身,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走出胭脂坊。
  刚踏出店门,他的脚步便是一顿。
  夕阳的余晖将街道染成暖金色,而在那片暖光中,一道熟悉的、挺拔如松的玄色身影,正静静地立在街对面。
  谢临沅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目光穿越熙攘的人流,精准地落在他身上。
  他并未穿着冠服,只一身简单的墨色常服,却依旧难掩其周身柔和却冷冽的气质,引得路过的一些女子频频侧目,低声私语,脸颊绯红。
  谢玉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又酸又涩。
  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那道目光,脚步却像钉在了原地。
  谢临沅已经迈步走了过来,无视了周围那些或好奇或倾慕的视线,径直停在他面前。
  “忙完了?”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
  谢玉阑低下头,盯着自己粗布鞋尖,闷闷地“嗯”了一声。
  “今日要跟我回去吗?”谢临沅的语气温和。
  谢玉阑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期待,又很快被抗拒填满,他不知道怎么拒绝眼前的男人,只能想到那句昨日劝走谢临沅的话。
  他迅速低下头,声音微弱却清晰:“不合规矩。”
  “规矩?”谢临沅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昨日听见这个原因时的宽和不复存在,他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暖意,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谢玉阑,我可以再和你说一次,你告诉我,你我之间,何时需要讲那些规矩了?”
  谢玉阑被这句话噎住,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紧紧揪住,泛起密密麻麻的疼。他沉默了片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用尽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一個极其轻微的音节:
  “嗯。”
  他依旧坚持着那所谓的规矩,用这单薄的借口,筑起一道脆弱的心墙。
  谢临沅不再说话了。
  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近乎审视地凝视着谢玉阑低垂的头顶,仿佛要透过那层皮肉,看清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灼人的温度,让谢玉阑几乎无所遁形,恨不得立刻逃离。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那些窃窃私语的女子们都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渐渐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谢玉阑以为会等到谢临沅生气时,他却听到了一声几不可闻的、仿佛带着某种意味的叹息。
  然后,是谢临沅转身离开的脚步声。
  他没有再逼迫,也没有再多言,就这样干脆利落地放弃了。
  才在他这里碰了两次壁......
  谢玉阑僵在原地,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街角,他才缓缓抬起头,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眼眶一阵难以抑制的酸胀。
  他说不清此刻心里是松了口气,还是更深的失落。
  又过一日。
  谢玉阑刚核对完一批新到的货品账目,正揉着发痛的额角,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了铺子门口。
  是剪春。
  她虽说穿着婢女的服饰,却面容冷肃,与这充满脂粉气息的店铺格格不入。
  “小殿下。”她走到谢玉阑面前,声音不高,却足以让他听清。
  谢玉阑手一抖,账本差点滑落。
  这个称呼,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了。
  他有些慌乱地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剪春姐姐,你怎么来了?别再叫我殿下了......”
  被别人听见是要被砍头的。
  剪春没有理会他的纠正,只是直截了当地说道:“殿下发烧了,病得不轻。”
  谢玉阑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问:“怎么会?”
  “昨夜,”剪春的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力,“殿下在榆林巷口,站了一夜,未添厚衣,恰逢换季。”
  谢玉阑心下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剪春。
  谢临沅在门口站了一夜?
  就因为昨日自己拒绝跟他回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有心慌,有担忧,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让他几乎喘不过气的酸涩。
  掩埋在心底的那两个字似乎又要破土而出,却被谢玉阑硬生生再度埋了回去。
  “他现在怎么样?”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高热不退,呓语不断。”剪春言简意赅,“府里无人能近身,药也喂不进去。”
  无人能近身。
  理智告诉他应该远离,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可一想到那个人此刻正孤零零地躺在病榻上,忍受着高热的折磨,甚至可能是因为自己,他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挣扎了许久,那份根植于骨髓深处的依赖与担忧,终究战胜了那点可怜又无谓的坚持。
  “带我去看看吧。”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说道。
  太子府。
  寝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谢临沅闭目躺在床榻上,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额上覆着湿帕子,眉头紧锁,薄唇干燥起皮,呼吸急促而沉重。
  谢玉阑轻手轻脚地走近,看到他这副脆弱的样子,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他接过侍女手中的药碗,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吹凉,送到谢临沅唇边。
  “皇...”
  下意识的习惯,但谢玉阑很快就止住。
  “吃药了...”他声音轻轻的,带着哽咽。
  昏沉中的谢临沅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紧闭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竟真的微微张开了嘴,顺从地将药汁咽了下去。
  只是吞咽得有些困难,些许药汁顺着嘴角滑落。
  谢玉阑连忙用袖子替他擦去。
  喂完药,他又拧了新的湿帕子,替换掉他额上那块已经变温的。指尖不经意触碰到那滚烫的皮肤,谢玉阑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冷...”
  谢临沅忽然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身体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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