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见那颇为冒犯的注视消失了,阿祖卡缓缓收回了警告的视线。波西那小子还在装鹌鹑,脸绷得很紧,看起来甚至比小巴特曼那个真正的囚徒还要紧张。而教授已经摘下了兜帽,露出了一张苍白锋锐、夹杂着些许疲惫的脸庞。
……他看起来似乎比记忆中更加沉静,波西的视线控制不住地落在兄长脸上,飞快转了一圈,便又迅速而恭敬地落回了原位,仿佛刚才那些隐忍贪婪的打量只是一种错觉。
他瘦了吗?波西悲伤而欣慰地想,好像没有,尽管疲态依旧遮掩不住,但好歹不再病态虚弱,眼下的青黑也淡了许多——显然被人照顾得不错。
他压下满腔的痛苦与苦涩,压下对陪在对方身边的人的阴沉嫉恨,压下那份不合时宜、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渴望……只是低下了头沉沉开口,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幽灵先生。”
教授的脚步一顿,他看了眼那明显沉稳了不少的年轻人,微微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声:“晚上好,波西。”
随后他便率先进入了这曾经陪伴他度过漫长而孤独的童年的布洛迪宅邸,但是并没有在大厅多加停留,也没有去探望小巴特曼的意图,而是径直朝向宅邸更深处走去。
波西在原地僵硬地站着,任由两人逐一掠过他。
他隐隐知道兄长打算去哪里,但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有相伴而行的资格,只好低头看着兄长脚下那条在灯光下越拉越长的影子,就这样笼罩他,然后离他越来越远。他感到了某种漠然拂过他的雾气,那刺骨的寒意甚至令他的灵魂不由悲恸颤抖着缩成一团,无能为力地无声呜咽着。
“傻站着做什么?”兄长的声音忽然在不远处传来,对方偏过头来,正用那双毫无情绪波动的烟灰色眼睛看着他。
波西愣了一下,眼睛不由自主亮了一瞬,但很快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变得暗淡起来。年轻人沉默着追了上去,陪人走向了一条更加偏僻、通往宅邸后方的小径,而小径的尽头,便是布洛迪家族的私人墓园。
雨后的空气潮湿而凝重,混杂着泥土与草木腐烂后的气味。波西沉默地掏出家主戒指,伴随着血缘法阵启动的微弱光亮,只听吱呀一声,墓园的铁门缓缓敞开一条小缝。
和古老的布洛迪宅邸一样,此处已经衰败不堪了。铁门锈蚀得几乎和攀附其上的枯藤融为一体,院内荒草从生,在雨水的浸润下呈现出一种沉甸甸的黑绿色。
墓园之中,零星几座墓碑在夜色下沉默不语,青翠的苔藓已经爬满了冰冷的石面——此处沉睡着布洛迪家族逝去的先祖,那些昔日的亡灵中,包括曾经的老布洛迪子爵,诺瓦早逝的父亲,也包括他的母亲,艾多妮·布洛迪。
第404章 复仇
教授在一座相对较新的墓碑前停下了脚步。他向站得更远些的波西伸出手来,后者愣了一下,就在迟疑要不要握住那只被手套紧密包裹着的、单薄修长的手时,便听见对方平静的声音:“请把灯给我。”
波西:“……”
教授提起了煤油灯,被昏黄的光晕彻底笼罩后,墓碑之上印刻的名字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艾多妮·布洛迪。
漫长的寂静笼罩着这片亡灵沉眠之地,只有晚风抚过树梢的沙沙声,如迟来的挽歌。波西站在距离兄长几步远的位置,低着脑袋,垂在身侧的手指却是不由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插入肉里。
黑发青年在母亲的墓碑前伫立了良久,久到波西以为他已化为了另一尊墓碑,久到雨再次淅淅沥沥地落下,还没等波西有何反应,对方身边的人已在头顶替人撑起了伞——他终于动了。
他没有祭拜,只是脱掉了一只手套,蹲下身去,用洁净苍白的手指轻轻拂去了基底之上几片沾染着雨水和污泥的落叶。波西牙齿紧咬,几乎不敢直视他,愧疚与痛苦几乎要化为深重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在哪里。”黑发青年站了起来,低头注视着手上的污泥,语气分外平静地问道。
哪怕隔着昏沉的夜色,波西的脸色依旧苍白得惊人。
“……地窖。”他低声说。
奥特莱斯·布洛迪还没有死。
起初是为了保留关键人证,用来彻底钉死巴特曼家族。但是哪怕已经从人口中掏出了一切有用或无用的信息,铁棘领却始终没有得到处决的命令。
波西也不知道他的兄长究竟想要做什么,他令罪魁祸首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囚禁在地窖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追逐的一切渐渐尽数崩塌,看着曾经拼了命都想抢来的东西,再次无可挽回地落入他所憎恶的血脉手中……
年轻人不愿去细想这是否是某种严酷的报复手段,或者是为了冷眼观测他的立场与忠诚。
悲剧发生之前,波西的母亲对丈夫和儿子所做的一切一无所知。薄情暴躁的丈夫情妇不断,私生子女接二连三地出生,她早已心灰意冷,学会了不去过问。但好在她唯一的儿子格外出色,足以庇佑她,将布洛迪家族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后来丈夫被亲生儿子囚禁,这位夫人却呈现出一种惊人的冷静,在得知真相之后,她立即驱散了丈夫的私生子女,然后对外宣称抱病,去往更加偏僻的远亲家中调养,从此不再过问家族事务。
波西领着二人前往位于布洛迪家族宅邸深处的地窖。越往下走,霉味混杂着腐草的浑浊气味越来越重,冰冷的石壁上挂着渗出的水珠,仅有角落的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在地窖的角落里,一个身影被粗重的铁链锁着,拴在没入墙壁的铁环上。那人衣衫褴褛,头发和胡须杂乱地纠缠在一起,几乎彻底遮住了面容。
听到脚步声,蜷缩的人影顿时剧烈颤抖了一下,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哀求和呓语,似是早已在漫长的囚禁与等死中彻底精神崩溃了。
教授将手中的煤油灯提高了些,光亮驱散了昏暗,清晰地照亮了囚徒的轮廓。他平静到堪称冷漠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不复往日光鲜、狼狈不堪的男人,看着这个杀死艾多妮·布洛迪夫人的罪魁祸首,他血缘上的亲叔叔,奥特莱斯·布洛迪。
煤油灯昏黄的灯光在黑发青年苍白而轮廓分明的脸上晃动着。直到这时,奥特莱斯似乎稍微清醒了一点,发现来者并非幽灵的部下,那些冷酷残忍的黑衣人,也不是站在原地任由他唾骂到精疲力竭、却始终将他囚禁于此的儿子。
他先是茫然地打量了来人片刻,忽而眼睛大睁,其中浮现出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恐惧与憎恶来。
“不、不……是你!”奥特莱斯·布洛迪嘶哑地尖叫起来,拼命向后缩,铁链都被他挣得哗啦啦作响:“别过来!你不是人……你这个畜生!毁灭家族的魔鬼!我怎么没有在你出生时就将你掐死!”
阿祖卡皱了下眉,但还没等他做些什么,对方又开始异常卑微的、语无伦次地哀求起来:“放过我……不是我!是他们逼我的,我也不想……求求你别杀我,我可是你的叔叔!我可是你的……”
哀求夹杂着叱骂,尖叫参杂着怒吼,他看起来似乎已经真得疯了。
教授盯着眼前疯疯癫癫的男人片刻,忽然淡淡地开口道:“巴特曼家族覆灭了。”
“……”
“截至目前,黎民军已经实控了帝国三分之二的领土,银鸢尾帝国的毁灭也只是时间问题。”在奥特莱斯剧烈瑟缩的瞳孔中,他继续毫无波澜地说了下去:“如果你没有杀了我的母亲,我至少可以确保你安稳而平静地度过你的余生……但是现在,你已经亲自毁灭了这一可能性。”
奥特莱斯·布洛迪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起来。
那些癫狂一半是真的,一半是演的,但是现在他却是真心实意着悔恨起来。
——他曾经分外看不上的侄儿在说什么?如果他真能颠覆这个帝国,如果这都是真的……那他岂不是成为了一位开国君主的亲叔叔,一名即将坐拥无边财富和领土的王亲国戚,相较下小小的铁棘领又算得了什么?
奥特莱斯·布洛迪哆嗦着嘴唇,开始痛哭流涕地哀求起来:“我错了!我的好侄儿!是我鬼迷心窍,是该死的巴特曼逼我,诱惑我,没错,是他们逼我的……我可从来都没想过杀了你的母亲,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语无伦次,涕泗横流,试图向前爬,亲吻幽灵的靴尖。但是铁链限制了他的动作,只能让他像一只蛆虫似的在原地蠕动,脸上甚至浮现出一层贪婪的希冀:“求求您饶了我这一次吧,看在我们血脉相连的份上——我毕竟是波西的父亲啊!”
回答他的是一只冷硬的枪口,稳稳对准了那颗狼狈肮脏的头颅。
“波西,出去。”
教授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被吓得失禁、脸上浮现出偌大的惊恐与绝望的男人,视线没有丝毫偏移。煤油灯将他的影子映照得异常高大,投射在地窖的石壁之上,如同意欲复仇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