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的真名。”格雷文低声说。
“真名?”灰烬看起来愣了一下,他沉默了良久,缓缓摇了摇头:“不,我不想再做那个有名有姓的人,我没脸去做——我对不起知道我名字的所有人。”
他闭上眼睛,将所有情绪隔绝在外:“但是‘灰烬’就很好,烧尽过去,烧尽一切,烧尽自己,然后被风一吹就散……叛徒就该落的如此下场。”
格雷文悲伤地注视着这位曾经待他亦师亦友、亦兄亦父的老搭档、老战友的背影。良久,他有些僵硬地慢慢转身,准备离去,但就在他即将关上那道隔绝生死的牢门时,却又被人叫住了。
“格雷文,帮我给幽灵先生带个口信。”灰烬的声音从牢房中传来,带着些微的颤抖,以及斩钉截铁的意味:“就说我并不后悔,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但是我对不起他的信任,很抱歉让他失望了。”
格雷文顿了顿,低声答应了。铁门合拢的沉重声响在走廊深处回荡着,渐渐归于了沉寂。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继续向走廊尽头的亮光走去,将那被暗淡阴影笼罩的牢房留在了身后。
有士兵自他身边跑过,格雷文愣了一下,随即发现有更多人步履匆匆地朝着他身后跑去。一种冰冷的、不详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转过身去,跟随着那些士兵冲向了关押着灰烬的牢房。
牢房门口已经聚集了几名惊慌的士兵,一股浓烈而新鲜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格雷文推开了挡在门口的士兵,直接冲了进去。
灰烬依旧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坐在床上,背对着门口,脑袋轻轻靠在墙上,仿佛只是睡着了。
但是格雷文的视线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地面尚在迅速扩大的暗红色血泊上。他扑过去,抓着肩膀将人转了过来,只见对方的脖颈上有一道极深极大的伤口,已经割断了气管和动脉,下手极为决绝,大量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胸口,染红了床单,染红了地上的砖石,这种出血量没有人活得下来。
灰烬的右手正无力地垂着,手中紧紧攥着什么东西——那是一片异常尖锐的陶瓷碎片,显然是借着关门的动静将水碗摔碎后特意挑选出来的。
但是那张脸上的神情十分平静,没有丝毫痛苦的神情,甚至称得上是放松与期待,好像正打算赴一场期待了许久的约定。
灰烬死了。
第398章 自卑
“……我知道了。”幽灵平静地说。
在格雷文眼中,眼前的黑发青年脸上没有出现任何情绪波动,他看起来像是一樽由玻璃和钢铁浇铸而成的神像,以至于显露出一种清澈、明亮、还带了些许朦胧刮痕的冷酷来。
他正低头看着一沓厚厚的战报,大概有三分钟,或者更久,没有开口说任何一句话。格雷文在恍惚中猜测,此时他该沉默地转身离开,就像一个合格的传话者,一个忠实的下属一般。
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些什么,或者只是软弱地希望从那个人身上得到些什么东西,安慰,指引,甚至是斥责亦或者讥讽……随便什么都好,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就像是朦胧黑夜中唯一亮起的晨星,哪怕只是一丝半缕的微弱光芒,都足以慰藉世间一切痛苦迷茫的魂灵。
更何况他不仅仅是晨星。
……可是不知是不是错觉,格雷文又觉得自己似乎正在窥见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孤独,在对方的影子里切切察察着不断噬咬,以至于此时此刻向眼前人索求任何东西,都是十足残忍不公的。
“幽灵先生,我不认同灰烬。”
诺瓦愣了一下,他本能抬起眼睛,便瞧见棕发青年上前一步,双手撑在他的书桌上,用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眼中的复杂情绪令他一时之间难以进行辨别。
这是一个居高临下、不太礼貌、而且压迫感很强的举动。
“他陪我走过最为苦难的人生,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我们曾经相依为命。”格雷文的牙齿紧咬了一下,以至于腮帮都微微鼓起。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强调道:“关于他的死,我确实很痛苦,非常痛苦,也许需要很多很多时间才能走出去——但是这不代表着我会认同他的理念。”
格雷文·沃里夫大概是明白的,自己身为一名身形高大强壮的成年男性武者,能够给一个脆弱的普通人带来多少源自本能的危险感和压迫感,以至于他通常习惯于站在离首席更远些的地方,如同一匹体型庞大却性情温驯、忠诚而沉默的战马。
他是一名内敛可靠的下属,一柄稳妥趁手的重剑,除了老搭档灰烬,以及开朗乐观以至于和谁都能谈得来的玛希琳,他不太和其余同僚搭话,也不喜欢社交,只是沉默地做好自己的事。
教授很好理解曾经的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人作为心腹,哪怕是现在的他——虽说这家伙偶尔会脾气轴得他头疼——但他依旧信任他,或者说在确认对方尚无背叛能力与机会的时候,幽灵会信赖所有自己亲自选定的人。
以至于决定处死灰烬时,他有十分理智甚至堪称冷酷地思考过,这是否会影响与灰烬私交甚笃的格雷文的立场与态度——答案是肯定的,但是他不认为对方会因此而背叛他和黎民党。就像他曾认为灰烬并不完全可靠,只是对方的任何选择都不会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于是在发现了背叛的征兆后,他在第一时间便毫不犹豫地选择并暗中推动达成了一种对于群体利益伤害最小的方式,而灰烬就这样成为了代价之一。
可是“背叛”是实际行为,人类的情绪又是另一种层面上的、难以捉摸的东西。教授发现自己莫名不太想面对满脸都写着悲伤与迷茫的将军,一种令人十分不适的情绪笼罩着他。
他该如何解释?他的手段高效,完美,将群体损失降到最低——只是过于独断傲慢,而且没有丝毫人情可言。
“……我知道。”最后黑发青年只是干巴巴地说:“我相信你的忠诚。”
“不,我并不是为了听见这个。”格雷文的眼中承载着悲伤,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只是希望您不要露出这种……表情。”
黑发青年十分明显地愣了一下,他下意识伸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仿佛那里真的沾染了一种计划之外的东西。
“……我不明白,”他皱眉道:“请你稍等一下,我去拿面镜子——”
“一种好像打算独自背负起所有的东西、而且并不指望他人理解的漠然,”格雷文像是豁出去了似的,居然直接打断了他:“……还有一种‘果然如此’的疲惫与孤独。”
这一次教授真被他吓到了。
黑发青年慢慢睁大眼睛,因这完全不曾预料到的判定身体顿时紧绷起来,他开始感到异常不安,甚至有些想要逃跑。
“……抱歉,也许我没有立场和您说这些。”格雷文有些失落地慢慢收回了撑在桌子上的手,深深地凝望着眼前瘦削文弱的年轻人。
此时此刻,这个人就像是一团惊慌跳动的火,他想保护他,但总感觉哪怕只是上前一步,那些扬起的风都会令其向着相反的方向拼命闪躲。
“我在您面前感到自卑。”格雷文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如此坦然地将那些折磨他良久的东西脱口而出:“论实力,论能力,论资质,我在您身边的所有人中并非拔尖,甚至是微不足道的。能够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更多的是凭借着一股不愿服输、更不愿回到过去的冲动与蛮力,以及您所给予的、远超我应得的信任与机会。”
他的声音竟隐隐有些哽咽:“我常常发觉自己如此愚钝,跟不上您的思路,看不懂您的布局,我很害怕……也许有一天,我会和灰烬一样……因为无法理解,因为短视与狭隘,做出让您失望、甚至有损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的选择……”
“……你不会的,格雷文。”教授眉头紧皱,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他下意识往靠背椅里缩了缩,难得开始慌乱,十分想要召唤救世主来拯救他——但哪怕是他,此刻也隐隐得知,将一个人在他面前真诚剖开的心脏如此简单粗暴地丢给另一个人,这是十分侮辱人的事。
——更何况这是他的下属,他的将军,他对其负有责任。
“既然我选择了你,你就算不相信自己,也该相信我的眼光。”黑发青年逼着自己严肃地直起身来,郑重地盯着眼前的棕发青年,一字一句地回答道:“难道你觉得我是个肆意妄为、不负责任地随意对你委以重任的人吗?”
十分教授式的回答,傲慢,理性,带着一种奇异而坦然的理所当然。
“……见鬼,我实在不擅长安慰人。”教授冷静了一些,他有些笨拙地试图安慰道:“我只能说,这一切都是有价值的选择,我们都在不断试错中前行,没有人天生就能找到名为正确的道路,哪怕是你,哪怕是我——但这就是事物发展的永恒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