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他比任何费尔洛斯人都要枯瘦,看不出具体年龄,仿佛血肉都已被严寒榨干,只剩下一具紧裹着青白皮肤的骨架。
大萨满的身上披着一条厚重的斗篷,由多种不同的动物皮毛、羽毛甚至鳞片层层叠叠交织而成。一只巨大的成年雄性大角麋鹿的头骨,正覆盖在对方的头颅之上,仅从黑洞洞的鹿骷髅眼窝深处,露出一双深陷的、几乎看不见眼白的眼睛。
他缓缓抬起了双手,仰头看向石殿高深的穹顶,口中喃喃自语一连串古怪而低沉的音节。
王庭内的气温以一种分外可怕的速度暴跌,所有人的牙齿都不由控制不住地咔咔打颤起来,古老的彩绘壁画,漆黑冰冷的王座,就连哈康国王的皮裘和胡须都在瞬息间凝结出一层白霜。
“厌恶……耻辱……恐惧……”萨尔瓦多慢慢地重复道,竟像是与被敌人抓住的女祭司产生了某种共感:“她还活着……冰原的女儿,被囚禁在萨迦冰原深处,就在……”
萨尔瓦多的话音突然截住了,他毫无征兆地弯下了腰,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在周围人惊恐的眼神中,一股漆黑腥臭的血液顺着森白的鹿骨缝隙缓缓渗了出来。
“萨尔瓦多!”哈康国王当即急步走下王位,想要伸手去扶对方的臂弯,但还没碰到,又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缩了回来。
哪怕只是这样,他的手指依旧被冻得瞬间失去了血色。
“有一种力量……在阻拦我窥探更多……”
大萨满的声音变得异常嘶哑,他的头颅低垂颤动着,更多的血液淌了下来,尚未滴落在地上,便已化为了凝结的黑色冰珠。
国王眼中闪过惊疑与愤怒。萨尔瓦多的力量来自与极寒冰原的共鸣,古老而诡谲,自从得到海神欧德莱斯的启发,通过无数次祭祀不断汲取来自信仰的力量后,更是几乎不曾遇见过敌手。
……是银鸢尾帝国的那位女性圣者终于离开了王城?还是说有哪位旧神成功降世?
“不是桑卓。”大萨满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只有国王才能听见:“比她更加……锋利,强硬,危险……也似乎并非目前已知的旧神,至少不是海神欧德莱斯……”
“我的王兄,我需要亲赴萨迦冰原。”他嘶声道:“冰原的意志正在呼唤着我,外来者的污秽气息正在玷污它的纯净,必须用更多的血与骨来清洗……”
“你的身体……”哈康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带上了些许并非出于权益考量的迟疑。
“无碍。”但是他的兄弟有些粗暴地打断了他:“无数座血肉丰碑,无数场献祭,正在源源不断地填补着我的力量。况且与维系冰原的纯净相比,这具躯体的痛楚是如此微不足道。”
国王深深地注视着他。
仁慈的大萨满,以自己的血与肉,将力量传递给流淌着神圣血液的族裔,这在壮大对方己身力量的同时,也令他不得不忍受着挖骨割肉的痛苦与损耗。
哈康·费尔洛斯知道对方为何立即决定亲自前去,但他依旧一时之间感到难以置信——仅仅只是一个照面,便令大萨满认为北境迎来了需要他全力出手、严正以待的威胁,那群银鸢尾奴隶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人?
是一位他们尚且不曾接触过的旧神吗?
……还是说,新神将至?
第385章 到来
里昂·克罗夫渐渐开始对这支俘虏他们的黎民军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他就是个家里没权没势的穷鬼,自服役起便被丢来了冷得操蛋的北境,不曾在帝国腹地与对方作战过。但他也曾从一些被从后方调来北境前线的倒霉同僚口中,得到了不少关于“奴隶军”的消息。
狡诈,阴险,残酷,神出鬼没,异想天开,擅长施展“魅惑”法术——据说但凡被捕,如果没有被肢解残杀,就有可能被他们同化。这是一群极度危险且摄人心魂的魔鬼,简直就和他们的那位首席“幽灵”一个样子。
但是里昂很迅速便明白了那些帝国军官为什么会这么说。
首先,黎民军的士兵和将领吃的东西居然都是一样的,甚至他们这些俘虏的也不差——这已经很离谱了,在帝国军队里,如果不想日日挨毒打,绝大多数新兵前几年的绝大多数薪酬,都是要交出来孝敬长官和老兵的。更别提普通士兵那些连猪食都不如的伙食,长官们大鱼大肉,他们却只能吃少得可怜的、参杂了沙子后比石头都硬的黑面包 ,豆子汤更是稀薄得能照出人影,吃了简直十天半个月屙不出来屎——不过不参军时吃得也很差劲,里昂倒是对此适应良好。
若是不小心得罪了长官和老兵,那更完蛋,那些老油子分分钟都能找到借口将人毒打虐待到仅剩一口气,死了也就死了,战场上失踪的人多了去,没人会在乎一个榨不出半点油水的倒霉鬼的行踪。
但是这些天来,里昂甚至不曾在黎民军的营地里看见过任何一起类似的情况。顶破天是几句扯着嗓子的口角和推搡,若是哪个长官急眼了,骂了手下人几句脏话,或者上去踹上几脚,扇了耳光,被人严厉批评后还得当众向被打骂士兵道歉。
而且在不必外出作战、劳作的时候,这群人居然会教士兵们识字上课,就在萨迦冰原这种冻得人死去活来的鬼地方——上课!
里昂还没资格进去,但他能隐隐听到一些零星的内容。除了基础的识字算数之外,居然还有专人给一群当兵的大老粗上战术课,带领他们认识最先进的武器,教导他们如今的世界格局究竟是这么样的。
诸神啊,私下里里昂忍不住咂着烟卷——这是他替一个年轻的黎民军士兵将一把磨秃的冰镐重新开刃后成功讨来的——两眼呆滞地想,这群人确实是“魔鬼”,现在搞得他都有点心痒痒了。
于是在那位红发女将军告诉里昂和他手下的兵,他们没有问题了,不久后会有一只运输队要离开萨迦冰原,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可以跟随这只运输队,离开寒冷的北境,回到家里去时,里昂·克里夫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想象中那般欣喜若狂。
“不必担心路费。”对方还认真地安抚他们:“我们会给每人发一小笔钱——当然,不会太多——但是足够你们前往银鸢尾帝国腹地的城市了……还是说你们还有其他问题?”
“那什么。”里昂·克罗夫看了看周围沉默不语的手下士兵,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眨巴着眼睛,努力令自己显得真诚一些:“请问,你们还接受投诚吗?”
然后里昂·克罗夫被对方带离了战俘区,前往了营地中央的帐篷。
一路上里昂的神经迅速紧张起来,后背越来越僵硬。他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做了一个过于莽撞的错误决定,对方显然是要带他去见另一个“头儿”。之前的惊鸿一瞥足以给里昂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比起笑容爽朗大大咧咧的红发姑娘,那位神秘的将领简直令人直打冷颤。
“教授,那群帝国俘虏的老大里昂·克罗夫说想要禀报一些关于第二军团的情报!”玛希琳自行掀开门帘走了进去,独留里昂站在门外发愣。
教授……教授?!
里昂只觉得谁往他的脑袋上重重砸了一拳,大脑嗡嗡作响。幽灵早年的传奇发家经历并非秘密,稍微有心些的人都能轻松了解。
那么能被一位黎民党的高级将领成称为“教授”的还能有谁?
诸神呐,幽灵!我是说——幽灵!
他现在即将站在幽灵的面前,里昂两眼呆滞地想,那个悬赏金高得离谱、令贵族和地主闻风丧胆又令王室恨得咬牙切齿的叛军领袖,那个据说能用言语撬动帝国根基的魔鬼?!
他甚至忘了自己究竟是怎样被士兵搜身,怎样得到允许,又是怎样走进去的。帐篷里比外面暖和太多,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和墨水的气味。里昂没敢抬头瞎看,他只是悄悄瞥了坐在书桌后的人影一眼,便迅速低下了头,视线落在自己的靴尖上。
他原以为会是一个更加阴鸷、更加冷硬、更加符合“幽灵”这一凶名的人,怎么会是这么一个……苍白瘦削、甚至带着几分易碎的病弱感的年轻学者?
“里昂·克罗夫。”一个冷淡的声音响了起来,听不出喜怒,只是平静地陈述道:“你想投诚?”
里昂吞了口唾沫,他不确定需不需要暴露出自己已经认出了对方是谁——叫阁下总归没错的,那群装模作样的贵族都这样互相称呼:“是、是的,阁下!”
“不仅是我,”他紧张地补充道:“我手下的人都希望能够有幸加入您的军队。”
对方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垂下眼睛,言简意赅道:“你在南方长大,大概是巴兰朵城一带,并不适应北方的严寒环境——理由。”
他就这样轻描淡写、三言两语着拆穿了里昂的来历。
里昂愣了半天,才勉强从一见面就被人掀老底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舔了舔起皮的嘴唇,犹豫了片刻,想起对方手下那群士兵的行事风格后,还是足够坦诚地回答道:“我回去也是逃兵,会被帝国军队当成畜生使唤,还不如留在您的队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