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教授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问道:“你的龙居然还在附近游荡?”
也不怕炮火误伤。
“它应该在深山里玩。”某人面不改色地回答道:“所以您也可以骑我。”
最终还是出去了。
一路上诺瓦仔细观察着新月堡内的行人与士兵。新月堡内的平民多为守卫的家属,黎民军清点了俘虏人数,没啥问题的就被剥夺武器后放了回去。然后他们又打开了粮仓,为平民发放了粮食,当众审判了平日里会欺压百姓和底层士兵的高级敌军长官,堡内的秩序迅速恢复了往日,这也让本来分外忐忑是否会遭遇屠城的本地居民渐渐放下心来。
即将进入围墙的范围时,拐角处忽然发生了一阵骚动,似乎是一个男人想跑,又被几名黎民党的士兵发现了,追了上来将他狠狠按倒在地。
“是帝国的士兵!”黎民党的士兵瞧见男人身上破破烂烂的军装后,神情肉眼可见变得紧张起来,他立即将枪对准了那家伙的后脑勺,厉声呵问道:“老实点!你是从哪里钻进来的?!”
诺瓦瞥了一眼,忽然发现那被按在地上不断挣扎的男人的侧脸似乎有些熟悉。
他皱了下眉,由于出于战略需要,‘幽灵’的行踪是绝密信息,教授现在都被施加了混淆法术,旁人只能瞧见一张普通的脸,而龙骑士本人更是一身神神秘秘的兜帽人打扮。
诺瓦干脆随手掏出格雷文给他的代表高级将领的徽章,向几名黎民军出示,示意他们放开那人。
青年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看起来胡子拉碴,形容憔悴,脸颊深深地凹陷着,灰败的脸上满是血水,仿佛一个落魄的逃兵。此时他正大睁着爆满红血丝的眼睛,茫然而麻木地抬头看向眼前的黑发青年。
“雷恩先生,早上好。”教授为他的怪异状态不由心生警惕,但还是很有礼貌地开口道:“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见您。”
雷恩的瞳孔剧烈一缩。
下一秒,他猛得自靴子里拔出来一把布满血污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朝着黑发青年的所在方向冲了过来。他的脸部肌肉格外狰狞地扭曲着,眼中满是刻骨的极端仇恨。
“——去死吧!你这个魔鬼!”
第356章 宽恕
惊呼与子弹出膛的声音几乎是同步响起,雷恩的动作简直快得惊人,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同归于尽的疯狂。
但是有人比他更快。
一只修长的手凭空出现,精准地攥住了袭击者的手腕,一拽一扭,顿时雷恩的整条胳膊都如麻花似得扭曲起来,他嘶声惨叫,匕首当啷一声,滚落在黑发青年的鞋尖前。
而雷恩已经被人一脚踩住后脑,整个脸都被碾进了地砖里。血浸透了缝隙,他发出毫无意义的、如同野兽般的哀嚎与嘶吼,用唯一完好的手臂拼命抓挠着石砖,哪怕指甲全部外翻也毫不在意,遮掩在成缕额发间的眼睛正死死看向黑发青年的方向,被仇恨染得一片猩红。
阿祖卡缓缓松开了左手,两名本能向着袭击者后背开枪的黎民军士兵不由瞪大了眼睛——只见两枚铜色的子弹出现在对方白皙的指间,掉在地上,发出了两声脆响。
一切都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教授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后,他蹲下身来,捡起了掉落在脚边的匕首。
“去死吧……杀了你……!”
袭击者还在无能为力地挣扎嘶吼着,阿祖卡皱了皱眉,脚下的力度又重了几分,仿佛下一秒就要碾碎对方的颅骨。若不是教授肯定要人活着问个明白,否则这家伙在向人亮出匕首的那一瞬间,他便已经死了。
大街上发生的骚动令更多士兵赶了过来,教授出示徽章,和他们交谈了几句,命令士兵们离开,立即去搜查帝国的逃兵究竟是如何进入新月堡的。待到士兵们散去,他又示意救世主为这附近施加了混淆法术——终于没有闲杂人等了。
雷恩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他明白自己大概快死了,或者说动手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便早已注定。
但是复仇的怒火令他全然忘却了对于死亡的恐惧,以至于当他听见缓缓接近的脚步声,看着黑发青年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用那双该死的灰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他时,帝国士兵的第一反应就是朝着那张平凡的脸上用力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尽管失败了。
他发出嘶嘶的冷笑:“有种就立即杀了我,你这个狗杂种!”
“……我从你的脸上看见了仇恨。”教授若有所思地说:“你恨我,为什么?我明明救了你的弟弟科尔。”
“闭嘴!你不配提他!”这个名字仿佛触犯了某种禁忌,这令对方再度剧烈挣扎起来:“肮脏的奴隶,你骗了他!你利用了一个孩子的好心肠,然后将灾难带进了新月堡——你居然还他妈的有脸喝我妈妈炖的汤!我真后悔相信了你,没有第一时间将你交给登记处!”
无论这人身份究竟是谁,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对方是黎民军的高层,是这场攻城战的主导者。
教授盯着雷恩看了一会儿,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忽然毫无征兆地问道:“科尔死了?”
他仔细打量着对方脸上的表情,眉头慢慢皱了起来:“……还是说,你的父母也都死了?就在不久之前的攻城战中?”
士兵崩溃似的剧烈喘着气,就像被人扯开了强行拼凑起来的外壳,露出其下早已被撕成碎片的五脏六腑。
“我不认为这是黎民军刻意为之,”教授慢慢站了起来,垂下眼睛,以一种平静到冷酷的语气缓缓说道:“黎民军没有屠杀妇孺的习惯,除非妇孺主动攻击——所以大概率是误伤。”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冷淡地注视着士兵因仇恨、悲痛与绝望而恍惚的眼睛:“他们身处被新月堡指挥官驱赶着前去堵住墙口的人群当中,然后不幸遇难?”
所有的挣扎都突兀停止了。雷恩软了下去,趴在原地,像是一只被抽出了脊柱的动物,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不成调的哀嚎声。
“……看来我没有说错。”黑发青年闭了闭眼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士兵仿佛被他脸上浮现出的情绪刺激到了,忽然竭力抬起头来,神经质地尖刻冷笑起来:“呸!侵略者的狡辩!”
“是你命令你的士兵的刀剑与子弹杀死了他们,是你令他们不得不离开安全的堡垒,走向痛苦的死亡!”他脸上的神情似笑似哭,扭曲到了极致:“科尔他才七岁啊,你现在摆出这幅表情做什么?像你这种人还会感到愧疚吗?你以为这样就会令你的良心稍微好受些吗?!”
“恕我直言,”阿祖卡语气微冷:“如果没有先生,首先你的弟弟活不了,其次你们全家照样会在某天死在战场上,唯一的区别可能只有你现在还能在先生面前大放厥词。”
“我不会愧疚。”教授忽然打断了他,冷漠地回答道。
“我对你的家人的死亡感到惋惜与遗憾,也许也有一些人类对于同族幼崽死去时本能的哀伤与同情。”他居高临下,用那双没有丝毫动容的眼睛肃穆盯着男人剧烈颤抖着的脸部肌肉,一字一句地回答道:“但是我不会愧疚——愧疚毫无作用,它代表着贪恋过去,代表着试图逃避,代表着迟疑与动摇,而这反而会害死更多人。”
“我理解你为什么恨我,雷恩先生。”
那双烟灰色的眼瞳毫无怜悯,冰冷的,明亮的,锋锐的,像是要将士兵的灵魂彻底剖开,带着冷酷的宽恕意味:“你明白造成你的家人死亡的罪魁祸首是那个下达命令的指挥官,是一向残忍凶狠的帝国军队,是不将平民当人看的、吃人的社会本身。可是这三者无论哪个你都无法前去复仇,只好发了狂似的去寻找最后一个具体的仇敌。”
雷恩的嘴唇剧烈颤动了一下。这是狡辩!他想要反驳,但却发现自己在极度的情绪激荡之下完全发不出声音。
“只是从各种角度来说,因我而死、为我而死的人太多太多了,数不甚数。”黑发青年的语气格外平静,听起来就像在讲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为了我,为了理想,为了未来,为了人类——我们总说在历史前进的道路上,旧制度的崩塌,新世界的诞生,必然伴随着血与火的阵痛,只是当这场阵痛降临在每一个个体身上时,都将是无法承受的灭顶之灾,对你、对我来说皆是如此。”
“可是这就是革命,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他的声音很轻,斩钉截铁,苍白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令人不由屏息的可怕神光:“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断记住他们的死亡与牺牲,然后为了更多该活下来的人走下去。”
“——不论我的生死,不论任何人的生死。”
黑发青年弯下腰,将那把匕首放在士兵面前,然后后退了一步。
“阿祖卡,放开他。”教授面无表情地说,他看着重获自由后立即用唯一完好的手抓着匕首踉踉跄跄爬起来的雷恩,看着对方的脸上浮现出惊疑与警惕之色,平静地向他张开了双臂,坦露出略显单薄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