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但那个古怪的家伙只是慢慢爬了起来,不顾闻声赶来的邻居太太的叫骂声,散乱一地的货物也不要了,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他看起来走得似乎很慢,但是诡异的是,眨眼间便没了踪影。伯恩太太和邻居太太只好一边咒骂他,一边回去收拾残局。
无人能听见的风中,似乎夹杂着些许颤抖的低语:“真是一位……睚眦必报的神啊。”
第246章 理想
十二纺车同盟的朱莉·沃森特是位罕见的女性话事人,在如今这个时代,一个女子若想夺得话语权,必定说明她拥有比男性还要强大的内核与手段。
“您一路走来怕是很辛苦。”沃森特女士一边为教授推来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一边意有所指地感叹道:“我有看见您的通缉令,着实是一个诱人的数字。金纺车公司的人前几天还曾同我感叹,若是早早邀请您入职该多好,他们对在铁棘领的生意表现得非常满意。”
忽然听见家乡的消息,诺瓦顿了顿,没有立即搭话,而是任由对方继续说了下去:“何况您还是一位普通人——恕我失礼——您更得多加注意人身安全。”
“多谢您的挂念。”黑发青年冷淡而优雅地向人微微颔首:“也多谢您的咖啡。”
——这是额外的份额,是意外惊喜,可不是他主动偷喝的。
朱莉·沃森特一边慢悠悠地以女性特有的温婉细腻和人谈天,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上次受邀前往莫里斯港参加第一次各界代表大会时,她只对人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初印象,如今倒是难得深谈,这位黎民党首席的形象渐渐变得立体起来。
严肃,冷静,敏锐得不可思议,尽管礼仪无可挑剔,但说话习惯率直犀利到甚至有些刻薄的嫌疑。与此同时他是仿佛能够看透一切的,脑子里那些无穷无尽、对这个世界来说甚至闻所未闻的奇思妙想,竟令他有种孩子般天真纯粹的奇异魅力。
偏偏每当人们注视着那双高透明度的烟灰色眼珠,总会不由自主地去相信,他能做到那些世人不可能做到的东西。
这是一个……非常容易令人着迷的人。
朱莉·沃森特精准而狡猾地将闲谈卡在了即将令人不耐的临界点:“想必您已听闻了‘雾堡诅咒’。”
教授正在用小勺搅着咖啡散热,闻言了然地回答道:“您并不认为这是‘诅咒’。”
“重点是现在几乎所有雾堡人都认为这是诅咒。”朱莉·沃森特苦笑道:“我手下那批最棒的姑娘甚至因此不敢上工,雾堡的纺织厂们联合起来威胁工人再不恢复生产,便要削减之前由十二纺车同盟争取来的福利待遇,然后让带头罢工的人彻底丢工作,保证今后没有任何纺织厂会聘用对方。”
“她们几乎都是穷人家的孩子,还有一家老小需要养活。”她疲惫地揉着眉心,面容显得有些憔悴:“而且她们信赖我,我不想让她们永远丢掉一份高薪的工作,更不想让她们被‘诅咒’害得丢了性命。”
“所以你前往巴塔利亚的其他地区招聘尚不知道诅咒一事的熟练工。”教授平静地叙述道。
明明他显得客观而冷静,朱莉·沃森特的语气却是变得低沉起来:“……我知道这对不起那些外地姑娘,但是我们总得再争取些时间。”
“而且我想证明一件事,”她轻声道,并将一本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本子推上桌面:“那便是诅咒不存在。”
诺瓦接过一看,发现这是一份非常详细的名单,其中详细记录了纺织工人的年龄、工龄、纺织技巧等级评定,以及发病时间、严重程度等等数据,他下意识打开了眼镜的录像功能。
“您看,一般来说工作时间越久,工人的病也就越重,甚至不少人压根不接触纺织工作本身。”这位女士十分严肃且认真地说:“所谓‘女神会诅咒试图纺织完美杰作的凡人’这一说法压根不成立,我在巴塔利亚其他地区遇见了许多手艺出众的绣娘,并不比雾堡的纺织工差到哪里去,但是她们都很健康。”
教授的指尖在纸面上一顿,他抬起头来,定定地盯着另一人看了一会儿,然后笃定地说:“看来您已经对‘诅咒’究竟是什么有了答案。”
朱莉·沃森特沉默了片刻,慢慢开口道:“……是雾。”
她的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雾堡那些终年难散的浓雾,闻久了会咳嗽流泪,气味和纺织厂排放的黑烟气味简直一模一样,我想这才是纺织工怪病频发的原因。”
在此之前,少有人认为工厂排出的烟雾与废水是有害的。社会主流认为这些废弃物是伟大的工业体系的象征,是金币与未来的气味。甚至会有上流社会人士故意在黑雾弥漫的街道上散步,在排废水的河沟里划船游泳,欣赏“发达城市”的壮观景象。
但这是一位勇敢且聪慧的女士。
在这个尚且愚昧懵懂的时代,对方顶着神明带来的恐慌,撑着来自纺织厂的沉重压力,坚持抽丝剥茧寻求真相,虽然还有些许差错,但大方向依旧是正确的。
于是朱莉·沃森特瞧见黑发青年微微笑了起来,尽管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但那确实是一个微笑:“真巧,我和您的看法基本一致。”
临走之前,诺瓦先是将咖啡毫不客气地一饮而尽,然后毫无征兆地开口道:“我会在报纸上助您一臂之力。”
沃森特女士愣了一会儿,有些惊讶地看着镜片后那双毫无波澜的灰眼睛。她试探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黎民报》已经被查封了?”
“没关系,还有其他报纸。”教授淡定地一笔带过:“就当是我送给十二纺车同盟的见面礼。”
见人欲言又止,黑发青年思考了一下,又认真地补充道:“完稿后我会将初稿寄给你们斧正,同时也请你们告知我一声准备何时行动,以便做好配合。”
朱莉·沃森特的瞳孔猛地缩小了一瞬,但她明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略显惊讶地反问道:“您所说的行动指的是什么?”
她在之前的谈话里可从未透露过相关信息。
“通过大罢工来倒逼纺织厂处理污染问题,并且要求工厂为患病工人负责?”教授耸了耸肩膀,见人表情出现微妙的变化,他又难得开口安抚道:“放心,你们的保密措施做得很好,纯粹是我猜的。”
朱莉·沃森特:“……”
谢谢,完全没有被安慰道。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无奈地摇了摇头:“按照绝大多数人的想法,应该是破除诅咒的谣言,然后尽快恢复生产才对吧?”
“但是您来到了莫里斯港。”黑发青年已经携起外套准备往外走,闻言他的脚步一顿,转而向她微微俯身:“所以您一定会做出一些……更加符合无产者利益的选择。”
“——向理想主义者致敬,女士。”
……
离开十二纺车同盟时,阿祖卡的身影自教授身边慢慢浮现出来:“您没有提及莫里斯港的问题。”
“十二纺车同盟和麦穗协会的情况不太一样。”诺瓦解释道:“麦穗协会很看重卡萨海峡的那条航道,也想抓住卡萨海峡暴乱的机会,所以现在就可以厚着脸皮向他们要物资、要好处。”
“但是对于十二纺车同盟来说,莫里斯港能够提供的帮助可有可无,所以需要徐徐图之。”反正现在没外人,暴君毫无忌惮地扯了一下嘴角,用词也变得险恶起来:“至少得等合作逐步深入。直到他们不得不依赖黎民党——根据我家乡的俗语,成为一条线上的蚂蚱时——再一点点将他们的势力吞食消化。”
他简直毫不遮掩自己的野心。若是奥雷等人在场,怕是会被对方此时与前世那位暴君几乎一致的眼神吓得ptsd发作。
救世主垂在身侧的手指却是抽动了一下,他现在很想去揉这位满心邪恶计划的陛下浑身上下最为柔软脆弱的要害,然后欣赏对方一边气喘吁吁骂他挠他,一边试图挣扎逃脱,最后却只能软在他的怀里、颤抖着无助呜咽的模样。
但是现在他们在大街上,如果他真这么做,哪怕用了混淆法术,肯定会将人惹急的。某人只好将手指拢上自家宿敌的后颈,细细地揉捏着那点轻薄的软肉。
他的宿敌明显是被他揉习惯了,连本能的紧绷躲闪都没有,甚至娴熟地将后颈往他掌心里送了送,将因伏案工作而酸痛的部位递到他的指腹下。
“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阿祖卡一边心满意足地揉猫,一边低声问道。
“……先不急,土地自由党的事我很在意。”
诺瓦慢慢吐出一口气来,哪怕是他,此时也忍不住对越发错综复杂的形式感到心累——有些时候,就连他这种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也会想要罢工。奈何一切都才起步不久,他还真不能甩手不管。
……还好身边有个人帮他干活。
于是他忽然转身抱住身旁的人,将脸埋进对方的肩窝里,使劲蹭了蹭,深深嗅闻着救世主身上那股非常好闻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