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他异常温柔地笑了笑:“——换句话来说,我在惩罚您。”
  阿祖卡从来都不是什么脾气温和、宽容大度的大好人,当他真的生气时,哪怕是奥雷和玛希琳都不敢轻易招惹他。
  “……”
  出乎意料的,黑发青年分外冷静地默默咽下苹果。他放下餐勺,擦了擦嘴,然后向身边理所当然地张开手臂:“阿祖卡。”
  金发术士不动声色地眯起眼睛:“……您这是在冲我撒娇吗?”
  “我看不见。”那双烟灰色的眼瞳安静地失着焦距,蒙着一层方才被他亲出来的水雾,看起来居然有几分可怜:“你说过如果我惹你生气,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就拥抱你——但是现在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良久,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似乎叹了口气。很快诺瓦感到身上一暖,有人将他搂进怀里,泄愤般揉乱了头发。
  随后阿祖卡忽然听见怀中人开口道:“我说谎了。”
  “……嗯?”
  “之前治疗眼睛的时候你问过我,是不是害怕黑暗。”那个人的声音有些沙哑:“那时我说谎了。”
  救世主微微一愣。他垂眼一看,便瞧见自家宿敌正尝试着将下巴慢慢抵在他的肩膀上。
  对方似乎不常做这种事,以至于显得有些僵硬,甚至有几分小心翼翼,像是一种随时可能收回的试探。
  他低下头来,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吻了吻对方的头发,用手掌温柔抚摸着自家宿敌的背脊。
  “……或者说,我的说法不够严谨。”那个人在他怀里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我对此感到……厌恶,抗拒,与恐惧——我推测这是一种难以自控的应激反应。”
  诺瓦感到抱着他的手微微一顿,然后一点点抱紧了他,十分令人安心的力度。您想和我聊一聊吗?对方近乎耳语地轻声问道。
  “我的大脑里曾经长了个东西。”
  ……他不是第一次在这个人面前示弱,除了些微本能的不安之外,他很难因此产生类似于“羞耻”的情感。也许是因为这是一种非常有效的自救方略,不论是针对谁的。
  觉察到对方的手指忽然紧了一瞬,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补充道:“不是这具身体,是我真正的身体。”
  “医生对此束手无策,甚至判断不出来它究竟是什么,只能当成肿瘤来治疗。”
  他深吸了口气,疲惫地闭上眼睛,然后将额头抵在对方的肩窝里,手指不由自主地一点点抓紧了另一人背后的衣物:“但是随着它一天天长大,它开始压迫我的脑部组织,直到我彻底失去意识。”
  ——先是产生焦虑症状,然后开始产生幻觉。随着时间推移,他一点点失去了躯体行动能力,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失去了思维逻辑能力,最后只能躺在病床上,于彻底死寂中等死。
  “一片黑暗中,我无法思考。”抱住另一人肩膀的手指一点点缩紧,他强行压抑住近乎本能的恐惧,只能平铺直叙地描述道。
  “——我甚至无法思考。”
  腰间的手臂越来越紧。
  诺瓦被人箍得心里莫名有些发慌,为这缺乏深思的、甚至前所未有拙劣的谋略。他干脆更加简单粗暴地暴露出自己的真实意图,带着一种冷酷残忍的天真意味:“……所以我现在需要咖啡,它对我来说是一种高效便捷的安慰剂,帮助我继续思考,从而达成效率的最大化。”
  见人陷入沉默,他试探着用脸颊轻轻磨蹭了一下对方的肩膀:“我再次暂时失去了视力,而你说过你爱我,你不能这样……”
  “所以这就是您不断透支健康的理由?为了所谓的……‘效率最大化’?”救世主突兀地打断了他,声音压抑且危险地在他耳侧响起:“哪怕代价是长期的失眠、头痛、心悸……乃至更多更剧烈的戒断反应?”
  ——这些该死的自毁倾向究竟从何而来?他并不认为仅仅只是源自对于病痛的恐惧。
  “我没有透支健康,只是咖啡罢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诺瓦皱眉反驳道:“不能思考我会死,无法工作我也会死,我只是希望在清醒时刻能够最大限度地——你!”
  尾椎炸开剧痛,屁股上又重重挨了一下,沉闷的痛感顿时顺着难以启齿的部分向上窜。
  阿祖卡面无表情地将人按住,任由对方应激般气急败坏地一口咬上他的肩膀。
  “每当您确保一次七小时睡眠,咖啡禁令就会缩短一天,否则和您的咖啡彻底说再见。”他平静地垂下眼睛宣布道:“彻底没得谈了,先生,冲我撒娇也没用。”
  诺瓦:“……”
  他真切尝到了齿间的铁锈味,但是那个人一动不动,甚至安抚地揉了揉他的后颈。
  ……话说他为什么要用这么可笑的方式和人谈判,失败后又恼羞成怒地来上一口?太幼稚了,他慢慢松开牙齿,突然开始怀疑自己的神智是否清醒。
  对方还在温柔地哄他:“除此之外我任您差遣,您想要些什么请尽管吩咐我。”
  “真的?”
  “真的。”救世主顿了顿,又警惕地补充道:“在不影响您的身体健康的前提下。”
  “……今晚陪我睡。”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闭上眼睛,语气冷飕飕地说:“我头疼,你要帮我揉,直到我睡着,睡足所谓的七个小时,然后把我的咖啡还回来——满意了吗?”
  缓缓按揉后颈的手不动了。
  下一秒,那家伙低低地笑了起来,带着某种异常愉悦的意味:“您这是,在哄我吗?”
  “我头疼,而你揉得很舒服,”另一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不认为这其中有什么称得上‘哄’的部分。”
  “您真可爱。”某人在自家宿敌看神经病的眼神里,叹息般的说。
  “……”
  “还很会撒娇。”
  虽然还有些笨拙,但好歹尝试着蹭来蹭去冲他咪咪叫,着实值得奖赏。
  心情突然愉悦了不少的救世主认真地提议道:“头疼得厉害的话,我现在也可以帮您揉一揉。”
  “不,现在是工作时间。”
  教授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刚想转身离开就被人轻轻拉住了。
  “现在衣服皱得没办法见人。”对方无奈地叹了口气:“过来,我帮您理一下。”
  顶着现在这幅嘴唇发红衣衫不整的模样出现在其他人面前,任谁都能看出来之前发生过什么。
  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微微扬起下巴,任由另一人专注地帮他整理衣领,系好领带。
  “奥雷和玛希琳呢?”
  “他们还在前线。”救世主的声音已经重归了往日的温和平静:“顺带一提,以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应该对您也有些脾气。”
  以奥雷别扭的性格,大概是生气一个普通人为什么要不管不顾地冲过去顶替他;至于玛希琳,应该主要是生他的气,为他的隐瞒——和教授倒是关系不太大。
  诺瓦慢慢皱紧眉头:“为什么?”
  搞什么,难道哄了一个还不够吗?
  “您不必哄。”对方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笑眯眯地回答道:“您只需要下达命令便好,剩下的我会处理。”
  第195章 担忧
  海风裹挟着未熄的硝烟掠过莫里斯港,玛瑙色的海水拍打着岸上焦黑倾覆的船只残骸。在那如噩梦一般的祭神日,所有来不及离开的莫里斯港人惊惧地蜷缩在窗沿之下,于窗外呼啸而过的爆炸声与法术的咆哮声中不断喃喃着所信仰的神名。
  神罚,一定是神罚。
  神明夺去了光明,夺去了理性,在莫里斯港降下无尽的黑暗与血腥。但是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时,有些胆大的居民战战兢兢着走出家门,便瞧见市政厅那标志性的尖塔被折断了,原本悬挂在塔顶的银鸢尾旗帜掉在地上,被踩踏得看不出本色。破碎的窗外,一条暗红的天鹅绒帘布倒挂着,如干枯的血瀑似得倾泻而下,而广场中心的将军雕像仅剩了下半截身体,断口展现出新鲜的颜色。
  【马顿·罗斯金将军,莫里斯港征服者。】雕像下的青铜名牌上如此写道。
  暴动。
  直到各大报刊采用最耸人听闻的方式,将这一单词印在头版头条上时,莫里斯港人这才恍然发现——一场暴动,在祭神日当日降临了
  天边传来惊雷声阵阵,下雨了,这大概是春天的第一场雨。格雷文站在市政厅碎裂的穹顶之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凝结的血块。事后清点时,莫里斯港的市长被人发现死在了逃亡的路上。倒霉的家伙,被流弹贯穿了胸膛,杀死他的子弹甚至来自港口驻军。
  激动而茫然的胜利者们齐聚在市政厅,他们伤痕累累,衣衫褴褛,看向彼此重归光洁的额头时,眼中含着泪水。
  ——我们成功了?我们真得成功了吗?
  许多人心生不真实感。一群拖着镣铐的卑微奴隶,居然占领了整座港口的市政厅,就好像是一群格外幸运的窃贼,于狂热的窃喜中溜进奢华绚丽的宫殿,却不知何时会被反应过来的宫殿主人与护卫押上断头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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