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他的兄弟将烧得通红的脸庞靠在他的肩上,滚烫的泪水一滴滴砸在他的掌心里。格雷文,他说,等我赚了大钱,一定带你过上好日子。
可是对方的眼神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也许是发现他的实力越来越强大,也许是他得到了雇主家小姐的青睐,也许是他被贵族看中,愿意破格让他成为一名骑士,摆脱平民的身份……
阴谋,背叛,污蔑,沦为奴隶——他的人生至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门外响起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带着铁面具的灰烬冲了进来,恰巧和人撞了个正着,但哪怕是面具都遮掩不住他的兴奋:“格雷文,东区的仓库已经被成功攻破了!幽灵那家伙还真有一套,我们在其中搜集到了大量的枪炮和火药——”
他的声音被远处的炮火声撕裂,格雷文抬起头来,灰烬一愣,眼中顿时泛起激动的光芒——对方脸上的黑血印记消散了,露出一张坚毅俊秀的脸庞。
杀死掌管黑血印记的奴隶主,同样可以解开黑血印记。
“那么继续按照原计划推进。”格雷文离开埋葬着童年好友尸体的囚牢,大踏步向前走去:“必须要快,不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禁魔法阵上,我们必须在法阵失效之前杀死港口绝大多数的奴隶贩,占领码头和军械库。”
血色集市之外,摆脱束缚的奴隶毫不犹豫地涌入暴动队伍当中,而翡翠大道已经彻底沦为了一片混乱的火海。奥雷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火焰在他的眼中不断晃动。他不由想起前世那场彻底毁灭莫里斯港的大火——同样来自暴君的手笔,为了彻底铲除盘踞已久的血色集市,将整个港口收入囊中。
一个平民女人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惊慌失措地从他身边挤过,奥雷为她们让开道路。由于祭神日的缘故,大家都呆在空旷地带,外加某位暴君嘱咐他们藏进教士身上的东西,平民的伤亡微乎其微,倒是这些教士损伤惨重。
那对母子忽然惊叫一声,奥雷本能扭头望去,却瞧见对方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面前出现了两个人影,其中一人奥雷熟悉得简直不能再熟悉。
……啧,那位陛下可真是料事如神。
“你果然参与其中。”血色公爵阴郁地眯起眼睛,便瞧见他那逆子懒洋洋地扭了扭脖子,手中出现了两柄弯刀。
他面色不变,神情森冷地扫视过自阴影中缓缓出现的更多人影:都是些年轻人,脸上生着如出一辙的、稚嫩又可笑的愚蠢。
“还有你们。”他缓缓地说:“你们这是试图谋杀自己的族长?”
有些人被他看得不由低下头来,试图躲避那严厉至极的逼视,哪怕在禁魔法阵的作用下,按理来说对方已经无法施展法术了——但是无论血色公爵对外的名声参杂了多少残忍的血腥味,对方对族群内部却始终称得上尽职尽责,甚至是最有胆魄也是最有能力的一届族长。
“什么族长?”
奥雷向他这位名义上的父亲走去,火焰为他褐色的皮肤融入一层明亮的暖光。他毫不迟疑地挡住了对方扫视族人的视线:“令纳塔林人沦为满手脏污与血腥的奴隶贩子的罪魁祸首,与贩卖平民的教廷狼狈为奸、同贵族一起瓜分民财的走狗,还是不将除了纳塔林人之外的任何民族当做人类看待的、可悲又可笑的偏执狂?!”
“……我的老朋友,看来你这个儿子可比你想象中还要出息得多。”卡穆公爵忍不住在一旁意有所指地感叹道。
在场的人都没心思理他。奥雷面色沉冷,早已死去的母亲,在他的记忆深处紧紧拥抱着他。
母亲的绿色眼睛在黑暗中会发光,就像荒野中闪烁的两盏灯火。我是达巴族的女儿,我成为了术士,我希望为族人寻求一个未来……她时常会不断神经质地喃喃着,就像生怕自己忘了些什么——她曾赤着脚踏过灰域荒原,孤身一人离开贫瘠荒芜的家乡,前来繁华之地求学,希望为族群寻一条救赎之路。
可是自奥雷有记忆以来,母亲和那个人的关系已经变得极其紧张。争吵,不断地争吵,母亲沉默地紧握着他的手,穿过血色集市,路边奴隶贩子正在高声叫卖着达巴族奴隶——然后对方忽然抽搐着倒地,在尖叫声中化为了一滩肉糜。
在一次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之后,母亲死了。是长久以来无能为力的绝望与憎恨杀死了她?还是所谓的“父亲”杀死了她?奥雷分不清。
他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呆呆望着母亲的尸体。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也是最后一次。他和任何一个孩子一样,在无法承受的巨大痛苦与恐惧中,试图亲近他仅剩的血缘亲人,但是对方看向他的眼神仅有冰冷的厌恶与漠然。
“你继承了你母亲的愚蠢。”
眼前如森寒鬼影般的血色公爵,和记忆深处的“父亲”无限重叠。
“当初我就不该一时心软,将你留给她抚养,她的血统害了你,以至于你直到现在依旧满脑子天真浅薄的怪念头。”血色公爵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声音仿佛来自冰窟:“你以为杀死我,或者杀死血色集市,就能拯救这个不是吞吃人,就是被人吞吃的世界,重塑一个人人欢乐祥和、互助友爱的理想国?”
“最简单的问题,如果没有我,你真的以为你那些可笑至极的玩闹能够持续到现在?”他忽地拔出刀来,闪现至奥雷面前,凌厉的刀锋毫不犹豫地割向亲子的脖颈:“小子,别做梦了!”
“我只知道如果不毁灭你,那么遥远的未来永远都不可能到来。”
刀锋碰撞产生红黑交织的火花,刺客铁蓝色的眼睛却没有产生丝毫波动。如果是前世的少年奥雷,他很有可能会因为对方的话陷入纠结与自我怀疑中——但是现在的他早已穿过了名为“父亲”的梦魇,沿着未知的、大概名为理想的道路跌跌撞撞地走下去。
“有个人告诉我,”奥雷翻身躲过擦耳而过的锐利刀气,毫不犹豫地踹向对方的胸口:“新生事物必将取代旧事物,这是社会发展不可逆的规律。”
趁着血色公爵闪躲之时,如新月般的明亮弯刀在半空中划过美丽刺目的弧线,左右夹击着,预备收割血色公爵的咽喉。
“——而像你这种老头子,早就该死在旧时代腐烂的淤泥里!”
第188章 神降
黑夜与死亡之神萨缪尔的信徒“赴死者”,称得上是如今四位主神信徒中最为低调神秘的存在。而“赴死者”们秉承了黑暗系术士强大的隐蔽能力,导致黑夜神殿的具体所在地同样隐秘难寻。
哪怕是白天,神殿内部依旧黑暗森寒,泛着新坟潮湿的苔藓味。借着砖石缝隙间微弱至极的光亮,凑近了才能瞧见两侧墙壁上用月亮贝母粉和着颜料绘制而成的、森然可怖却也宏伟壮丽至极的《永夜巡游图》——十二名带着形态各异、一半腐烂一半完好的死者面具的神眷者,正躬身牵引着如新月般的船只。船上黑夜与死亡之神的黑袍遮掩住了他的面容,袍角在画中如浓雾般翻滚,仿佛随时会有新的幽魂从衣褶中渗出。
神明的脚下是众生死态:刚刚离开母腹便夭折的婴孩,双手还紧攥着尚未剪断的脐带;衰老到仅剩一具骷髅的老者蜷缩在坟墓里,混浊的眼中映出乌鸦的倒影。还有被剖开胸膛露出肋骨的士兵,被捆绑着巨石溺水而死的妓女,痨病缠身面色青白的王后,蛆虫在伤口里蠕动的乞丐……
塔隆的身体踉跄了一下,几乎要跪倒在地。灵魂深处从未停止过的痛苦越发激烈,恍惚间,他甚至以为自己俨然已化为壁画上那些死者中的一个。
禁魔法阵没有笼罩黑夜神殿,术士诡谲的吟唱声形成一片低沉的嗡鸣,周围影影绰绰的神殿祭司漠然无声地注视着他,丝毫没有上前帮忙搀扶的念头。
灵魂受到重创的情况下,还得施展需要笼罩整个港口的巨型法阵实在是太勉强了。冷汗顺着塔隆的额角滑落,要不是依据交易内容,这群祭司对后续计划还有些作用,他真想杀光这群冷血奸诈的银鸢尾人。
……很快了。
塔隆咽下喉咙中的血腥,名为复仇的喜悦,在某一瞬间竟是压倒了来自灵魂的剧痛。在神明的威能下,整座莫里斯港都逃不掉来自死亡的吞噬,这将会对银鸢尾帝国造成重创,而阿兰也必将自死亡中重生。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自黑暗深处响起,一个修长的人影缓缓浮现,金发如融化的金水般流泻,成为整个神殿中唯一的光源。
“……您果然来了。”
来自神明的可怖压迫感令塔隆终于支撑不住了,他踉跄着跪下,呼吸仿佛都被人扼住。
“萨缪尔过于粗暴地将神力塞进你的本源里,强行令你成为圣者。”金发神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十分平静地、仿佛谈天似的说:“你的灵魂全是裂痕,很快就要胀裂开来了。”
“……一切都是为了阿兰,”塔隆闭上眼睛,颤抖地重复着,仿佛在借此催眠自己,抵抗几乎要吞噬他的绝望与恐惧:“一切,都是为了阿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