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但是一个缺乏外界环境影响的人,却选择去信仰一个死去的、毫无作用的神,甚至不惜为此参与这种残忍愚昧的宗教活动。”阿祖卡的声音微微冷了下来:“我不理解。”
  对方有纳塔林人的部分血脉——这也意味着那些在历史的洪流中侥幸存活下来的同胞,在他不曾注视的角落里演变成了他无法理解的模样。
  他不至于为此痛苦,但同样产生了一种……非常轻微的悲哀。
  教授顿了顿,缓缓抬起头来,烟灰色的眼睛冷静地注视着同伴:“你觉得人为什么会产生信仰?为什么会任由宗教操控玩弄?”
  他的声音很沉:“我说得‘产生信仰’并不是‘只有信仰神明才能得到力量’这种交易行为,这是结果的附加品,而非成因——我的意思是,还有那么多无法成为术士或者武者的普通人,他们为什么依旧会选择信奉一个或者多个宗教?”
  “有些人的解释是,‘因为底层人民是愚昧的’。”瘦削的黑发学者此刻看起来竟然有些严厉——但与其说是在教导另一个人,他看起来更像是在诘问自我:“不,这是一种有着简化趋向且不负责任的思考与判定。”
  他看起来是如此斩钉截铁,这令旁观者在一阵敬畏的恍神间,几乎以为这是一位拥有一切的君主在宣告世间最无可辩驳的判决。
  “在远古时期,信仰与宗教来自对于捉摸不定的大自然的恐惧。而在如今时代,其根源是底层人民受到上层阶层残酷的压迫,被迫时刻被例如失去财产与社会地位后,沦为乞丐、娼妓、奴隶或异端、甚至因此失去生命的恐惧所笼罩。而这种和自然灾害同样残忍无常、且似乎永远无法抵抗的痛苦,令他们不得不去寻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寄托和帮助。”
  “所以宗教信仰因此诞生了——换句话来说,宗教信仰来自于人类目前无法避免的恐惧。”
  话音落下后,教授本人也重归了沉默。
  安静的房间里,他忽然摘下眼镜,有些疲惫地捏了捏鼻梁。
  也许夜晚会令人情绪化,一种突如其来的、奇异而悲哀的脆弱如潮水吞噬了他,他漂流在时间与命运的长河里,在旁人无法理解的巨大痛苦里辗转反侧。黑发青年望着那枚留影石折射出的影像——一个人,卑微地匍匐在地。
  有人从背后一点点环住了他的肩膀,很轻,不带丝毫压迫意味,却让他沉重的头颅可以依靠在另一人的胸口,感受着来自心脏的一次次跳动。
  某种无形的力量促使他将那些始终深藏在胸腔深处、日夜折磨着他的恐惧,朝向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可以倾诉、甚至是唯一可能理解他的人吐露。
  黑发青年负隅顽抗着紧抿着嘴唇——但是同类的怀抱实在是太温暖了,温暖得足以令人类的理性忽然溃不成军。
  “……所以如果想要消灭宗教信仰,空喊口号是无用的,摧毁肉体是愚蠢的,沉默容忍更是毫无希望的。”
  他再次开口,声音渐渐变得疲惫,疲惫而温柔,阿祖卡忽然从他的宿敌身上感到一种巨大的、可怕的、足以令人陷入无法脱逃的绝望中的孤独——但是异乡人依旧在坚持说话,仿佛在描绘一个清晰美丽的幻觉。
  “……也许当人人生活在一个自由、平等且有序的健康社会里,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劳动得到一切所需的资源……也许在物质财富极大丰富、精神境界极大提高的前提下,人们对于宗教的认识才会不断趋于理性与科学。”
  哪怕在他的世界,宗教依旧不曾消失。
  “……听起来像是一个美好的梦。”漫画男主低声说道。
  “是啊,一个梦,而我们将所有追梦的傻瓜称为理想主义者。”他怀里的教授平静地说:“依据这个世界目前的社会生产力来看,按照正常的发展规律,我们这辈子……至少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梦境实现的那一天——除非你能成神,活个成百上千年。”
  他甚至开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而他自己也清晰知道这一点。
  救世主垂下眼睛。从他的角度来看,只能看见对方疲惫下垂着的眼睫。他忽然很想亲吻他,一次又一次的,轻柔、庄重而虔诚,就像用细小的软刷清理一颗尚未被大气燃尽的、掉落的伟大星体,拂去那些在宇宙法则下爆炸与裂变着的辉煌异火。
  但是他的星辰已经重新带上眼镜,对方看起来已经重归了往日的理性,方才那些微的脆弱仿佛不曾发生过。
  “不过有一点。”教授冷静而略带嘲讽意味地说:“那就是人总能轻易相信一个不曾出现过的存在会救他于水火,挽救他糟糕透顶的人生——却很难相信向一个和他的隔壁邻居一样具体的人祈祷会有什么作用,哪怕那是史诗里的英雄。”
  阿祖卡迅速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
  《神史》。
  ……
  等到教授离开后,看似仅剩一人的书房里,阿祖卡忽然朝向角落的位置缓缓抬起眼来。
  “你都听见了。”
  他冷漠而平静地说。
  作者有话说:
  教授的观点来自《列宁选集》
  第131章 入伙
  没有回应。窗帘悄无声息地垂着,如同黑暗中的幕布,静静遮掩着帷幕之外的世界。
  阿祖卡面无表情地盯着角落。他知道角落里有人在与他对视,但是对方始终不曾做声。
  “不想谈谈?”
  他微微偏过头来,半张脸掩藏在阴影里,常见的淡淡笑意被彻底从这张漂亮至极的脸上抹去了。
  只有此时人们才会发现,救世主那双温柔澄澈的蓝眼睛,实际上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未知海域,至少来者感到自己在好友的注视下已经身体发僵——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方才所看见的、听到的……那些惊世骇俗的东西。
  这场无声无息的对峙持续了许久,按照救世主年轻时的脾气,此时他该冷着脸转身就走。
  十分反直觉的,三人中看起来情商最高、也是最善于揣度玩弄人心的他,在年少时期其实并不擅长处理与真正在乎的人之间发生的冲突,一般都由玛希琳充当协调关系的角色。
  ……但是站在现在的视角去看当初那个别扭的少年,他明白那不过是一种可笑愚蠢的软弱。
  教授对他“擅长操纵人心”的敬佩,在他看来更像是一种十足古怪、却令他心里发软的温柔。毕竟“阿祖卡”没什么不得了,不过是一具因功能强大所以极端了解人类运作机制、并用软布包裹着钢骨的类人机械——直到他开始真切地恐惧着失去。
  ……说来也好笑,这份恐惧追根究底和他的宿敌绝对扯不开关系。
  不过好在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冷漠傲慢、目空一切的少年了——况且他不可能指望他的教授来处理这些事,对方没将人气死都算是可喜可贺。
  “……你这副恶心人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奥雷终于忍不住了,从阴影中显露出身影。
  ——哪怕现在有更要紧、更致命的事,他也要发出不屈的质疑:这家伙忽然露出那温柔甜蜜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微笑到底是想起了什么鬼东西啊!他甚至都有些想为暴君方才那直冲好友鼻梁的一拳叫好了!
  “不必在意。”好友直接懒洋洋地转移了话题,并且熟练地倒打一耙:“你偷听得倒是起劲,要不是我及时发现是你,现在你该颈骨断裂、头朝下脚朝上着栽倒在雪地里了。”
  他对此有些微妙的生气——大概是自家教授难得吐露心声的时候被人听去了,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好友,哪怕这对计划有利……其实关于这一点,他该和教授道歉,不论对方是否会在意。
  “这么说来我还得谢谢你?”奥雷阴郁地盯着他,嘲讽地冷笑道:“我谢谢你,我现在已经彻底睡不着了,一闭上眼睛就要做噩梦,梦里全是你俩兴高采烈地准备杀光全世界。”
  消灭宗教信仰和灭世又有什么区别?
  ——两个疯子。
  他一向以为好友已经够疯了,结果年轻版本的暴君比这个混账还要疯——他早该想到的,能掀起灭世战争的又会是什么正常人?
  “思考,奥雷。”好友十分平静地看着他:“我们之间一个月的赌约依旧作数。”
  “……”
  奥雷深深地吸了口气,十分头痛似得捏着鼻梁。
  “……好吧,好吧。”他勉为其难地冷静下来,将这段时间思考后得出的结论一一吐露:“风暴之神乌托斯卡是你父亲,他在你的灵魂上刻下神印,并且试图杀了你,声称这是让你回报他,结果你成功反杀——然后时间线莫名其妙地回转了。”
  “事先声明,这一点我站你,哥们儿。”奥雷黑着脸,感到自己的底线已经在一降再降:“谁也不能杀了你,哪怕那是一位神,或者是你爸。”
  救世主的眼神柔和了一些,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继续。”
  “辉光教廷那群白袍子莫名其妙召唤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降世,对方却喊出了乌托斯卡的名字……然后是生命之子认为你是风暴之神复活后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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