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我累了,我要回去休息一会儿。”教授平静地宣布道,然后走向乱哄哄的船舱。
原先的客房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好在重要的东西诺瓦一向随身携带——比如他的宝贝羊皮本——因此没被波及,不然教授发誓自己绝对会宰了神经兮兮的女祭司和心怀叵测的枢机主教。
他干脆要求了一个新房间,等一切妥当后,诺瓦自顾自地锁了门,重新倒了两杯茶。
“你的大脑简直要吵死我了——说吧。”教授懒懒地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略显苍白的嘴唇顿时有生气了不少。
一片寂静。黑发青年冷淡地耷拉着眼睛,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杯上细腻华美的刻花。
良久,有人拾起另一只茶杯,身影缓缓浮现。
神眷者站在原地,在用一种让人看不懂的眼神安静地凝望着他,漂亮的蓝眼睛如波光粼粼的浅层海水,清澈透明之下暗藏着未知的暗流。
“你在想什么?”诺瓦语气淡淡,潜藏着自己都尚未察觉的烦躁:“我胡编乱造的海上漂流记恰巧与预言相符,导致那群信徒将我认做了你?还是这些巧合多得令人生疑?”
他轻嗤了一声了,抬起眼睛看了人一眼:“别说你是因为我抢了你的戏份从而心怀不满——我开玩笑的,你不该是这种蠢货。”
一如既往的,无数讯息几乎是雀跃着跳进他的大脑,在本能般的分析、重组、排除、选定中得出一条条铁律:名为阿祖卡的观测对象在女祭司逃走前为其施加了某种作用暂且不明的法术;名为阿祖卡的观测对象在他和枢机主教交谈时便觉察到了克拉肯的存在;名为阿祖卡的观测对象悄悄在小巴特曼的裤子后方割了个隐秘的口子,也许对方得等到晚上换衣服时才能发现……?
但是他依旧难以解读对方的情绪。他试图将对方脸上眉毛的角度、嘴角的弧度、肌肉的收缩等等微表情与书本上的文字一一对应,也只能勉强得出对方心怀不满,且在忧虑些什么的结论。
“……”
茶杯被不轻不重地放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黑发青年的后脖颈被人捏住了。
哦,现在这人的上睑提肌收缩了,诺瓦有些走神地想,这大概意味着对方生气了。
“……这不是用来开玩笑的事。”掌心的温度略高于脖颈,热意顺着脉搏的鼓动一丝一缕渗入了血肉中。有人靠近他,声音沉沉地低了下去。
“为什么,不好笑么?”轻而易举将人撩拨出怒意的宿敌莫名地看了他一眼,那认真、迷茫、甚至有些天真的神态让另一人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并不好笑,教授。”救世主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手,在另一人看不见的角度,手指隐忍地抽动了一下。
他干脆扶住椅背,冲人俯下身来,盯着那双清澈透明的烟灰色眼瞳。
“我在担心您,也在思考目前的计划是否合理,也许我该剥夺您的部分决定权。”他坦诚地展现了自己的思虑与不安,也平静地显露出深埋在灵魂深处的傲慢与独断:“我曾说过,因为我是男主角,所以无数灾难和巧合曾自然而然地降临在我身上。”
“——换种角度来说,我比您更适合成为男主角。”
而不是让这家伙这般……毫无顾忌的以身涉险。
“我不想再次重复,我不是莽撞无脑的人。”诺瓦有些恼火,又有些费解,于是真的有点生气起来。他不认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明明一切都是最优解,对方的质疑简直是在侮辱他的决策水平。
“但是您会轻易将性命放上天平。”神眷者轻声说。
极限施压,生死博弈,其中暗藏的本色是绝望。因为什么都不在乎,所以什么都可以对比。
诺瓦不太想继续这场谈话了。他从另一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本能便想远离那些令他不安的东西。
但是一边是神眷者的手臂,另一边是桌子,他陡然发现自己几乎被人困在怀里,要想逃离只能跳到桌子上。
“有你在我不会死。”他面无表情地重复着曾成功把人哄好的台词。
对方几近温和的、一字一句地回答:“但是明明您还有更加稳妥些的方式,不是么?”
就在诺瓦开始思考自己究竟是给人下巴一拳,还是跳到桌子上时,那人忽然松了手,主动拉开了些许距离。
“……抱歉,我不该这样高高在上地责备您。”神眷者叹息着,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睫毛疲惫地垂了下来,令人屏息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奇异惑人的忧郁与脆弱来。
第39章 到达
莫里斯港是银鸢尾帝国数一数二的大港,其腹地向南大约三天路程便是矿产资源丰沛的博莱克郡,向东则临近卡萨海峡,是前往盛产咖啡、茶叶、葡萄酒和各类香料的巴塔利亚高地的必经之路,因此在盛季总能瞧见数千条航船排满港口、几乎瞧不见海面的盛况,极为壮观热闹。
好在现在临近夏季,海上飓风多发,航线并不算繁忙,不然辉光教廷枢机主教若被堵在海上,那可有些尴尬了。
当地辉光教廷收到消息后早早守在港口,主教盖伦·拉加沙无视了周围围观的平民,强压下激动的情绪,隐隐觉察到自己的运势要来了。
来往莫里斯港的人来自天南海北,数不尽的财富如细流汇聚入海,若想从中截留,必要讲究手段与时机。而这位拉加沙主教之所以能够担任重要港口教区的教廷主教一职,自有自己的本事。
作为海港城市,海神信仰总是自然而然势盛些。但自拉加沙主教任职以来,当地的光明神信徒的数量竟是逐年上涨,与海神信徒呈分庭抗礼之势,对方每年汇至王城教廷的“信徒捐款”也总是数量极为惊人的一笔,想必过不了几年,这位善于敛财的能人便会被升为大主教,正式进入辉光教廷的权力中心。
但是盖伦·拉加沙并不满足于目前的升职进度,他的目标不仅仅停留在一位腰缠万贯的实权大主教,但苦于当地有限的人脉并不足以供他继续向上攀爬。
现在亲爱的海神欧德莱斯为他送来了一位十足的贵人——哦,光明神,请原谅他的一时失言——一位尊贵至极的枢机主教,若是能够博得对方的青睐,还愁未来的晋升之路么?
这也导致教授刚刚下船,便对上了一张笑容热切到有些谄媚的脸,而对方也正对这个混在辉光教廷耀眼明亮的教士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年轻人直犯嘀咕。
“请到我身边来,布洛迪先生。”到达目的地后,米勒主教温和而略带歉意的“邀请”黑发年轻人与自己同行——据对方所说,这是因为让他受到埃蒂罗处女的惊吓而心怀歉意——搞的几乎所有人都对这位性格古怪的子爵之子的态度热络起来。
而教授认为这是某种意义上的看管,或者说是软禁。
这些人之所以对他如此紧张,唯一解释是需要他做一件事,且保证在此之前他的人身自由和性命安全都必须把握在辉光教廷手中——线索彻底显露后,答案也不难猜测了。枢机主教该如何分辨按照神谕所寻之人的身份正确与否呢?最简单粗暴的做法,便是直接询问神明。
阿祖卡无法判断教授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布局的。是夜探海神殿,激起海神信徒与光明神信徒之间的矛盾;是登报上演一出闹剧,引来爱欲之神女祭司的关注;甚至是为了灰桥港的渔民站出来的那一刻起,便开始着手谋划之后一切丝丝入扣的棋局?
大方向而言,这家伙确实是在认真履行与他之间的约定,令人憋屈得挑不出任何毛病,甚至积极得过了头。
阿祖卡早已习惯由自己承担最艰难险恶的任务,早期充当被同伴担忧的角色,后期成为所有人的定心骨。但是现在突然跳出来个兴高采烈往最危险的地方冲、完全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儿的家伙,半点没有自己是个身娇体弱的普通人的概念,他不免开始感到忧虑,双标得理直气壮。
这人是有前科的,神眷者的眼瞳晦暗不明。曾被他砍下的头颅上那双毫无生气的烟灰色眼瞳如高悬于他头顶的荒月,无悲无喜地注视着世人的爱憎与挣扎。于是他开始发觉眼前这人怎么这样可恨,可恨得牙痒,恨不得叼住对方脆弱的后颈,在那微微凸起的、冷硬嶙峋的脊骨上磨牙才解气——
救世主大人干脆将其归结为宿敌脱离自己掌控范围的不爽。
说什么相信自己能保护好他……阿祖卡冷笑,他不是被几句敷衍的甜言蜜语就哄得晕头转向的蠢货。对方完全是把他当成一个复杂难解的研究课题,对于超出自己知识范畴的东西怀有满腔强烈的好奇心,但在不曾自行推导出结论之前,绝不会对此报以任何定论。
对于学者来说,这是非常优秀且富有专业性的品质;但是对于协作者来说,这家伙简直就是个傲慢、多疑且神经质的暴君——更何况还暗藏了不知道从何得来的、该死的自毁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