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神眷者眼中的金色逐渐褪去,眼瞳中唯余有一具躺在地上狼狈蠕动的肉体。他冷漠地垂下眼睛,离开前还顺便施加了一个混淆法术,等人醒来后,只会自己收拾好残局,完全不会发现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教授要尼特·萨曼活着上法庭。
  “这是鱼尾街人应得的。”那人换了一身睡衣,抱着被子昏昏欲睡,而他坐在床边,有些担忧地伸手去摸对方的额头。
  隐隐有些发热。
  逼人又喝了一碗汤药后,陷入困乏状态的宿敌似乎温顺不少,没有第一时间打开他的手,并用不赞同的严厉眼神瞪他,只是皱眉避开他的手,语气淡淡道:“如果他只是死在牢里,鱼尾街人抗争得来的一切会被萨曼家族掩埋,之后甚至有被逆转真相的危险。”
  “虽然很恶心,但是仅仅只有平民的呼声是不够的。要把这件事闹大,闹上法庭,咬住王庭议会,要让帝国的法律与权利中心参与定论。巴特菲尔德·萨曼得罪过很多人,萨曼家族的敌对家族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能够打压贵族,教廷和王权也会对此乐见其成——还有之前我就想说,大概一两个月后,我应该会收到来自法庭的出席作证邀请,到时候还要来一趟灰桥港。不过既然你不急着出手,那就和我一起等一等吧。”
  黑发青年有些疲乏地垂下眼睛,揉捏着自己的太阳穴。手套彻底被血毁了,他也就没有带:“也许我们可以见证历史——一名流淌着银色血液的贵族被送上绞刑架,罪名是伤害平民。”
  神眷者深深地注视着对方,一言不发,而另一人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些不耐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困死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要我讲故事哄你睡觉么?”
  对方脖颈上的勒痕已经开始向着青紫转变,当时他沉默了一会儿,干脆俯下身去,慢慢抱紧了面前这具温热脆弱的躯壳,感知着宿敌在他胸口平和的呼吸。对方身上隐隐的血腥味消失了,只有干净的淡淡水汽。
  那些冰冷、残忍又癫狂的念头逐渐从他的脑海里隐去,从看见那个血色的单薄身影时,莫名的后怕终于在此刻慢慢溢了出来。
  “……你又发病了?”
  对方难得体贴的安静下来,让他抱了一会儿——但也只是一会儿,就用手心按着他的脸,粗鲁地试图将他推开。
  “我很困了。”他的宿敌面无表情地强调道:“尊敬的神眷者阁下,麻烦您控制一下自己。”
  我并非无法自控,救世主想,我只是……不想自控。
  他一向是同伴里最冷静、但也最疯狂的一个。
  “你必须要收敛一下自己的掌控欲!”玛希琳曾经私下里和年轻的他大吵了一架,或者说只是一人沉默,一人单方面的大发雷霆:“阿祖卡,你知道我不会说漂亮话,我得承认,你又聪明,又厉害,是我们中最可靠的——但你不能老是这样,老是自己独自背负起一切,又不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只是要求所有人按照你的心意行动,如果有人不听你的,就用各种手段引导逼迫——”
  红发姑娘的绿眼睛里满是失望的泪水:“你一直这样不累么?我们是同伴啊,为什么不能多信赖我们一点呢?”
  自那次争吵之后,救世主真得不再如此独断了,同伴间类似的争执几乎不再发生,但只有阿祖卡本人知道,自己不过是将一切做得更加隐晦,更加高明。
  他知道教授有事瞒着他。
  太明显了,神眷者不至于不清楚自己施加的守护法术的触发效果,况且对方没有为此遮掩的念头。但是教授既然选择不和他讨论这件事,那么他也就先装作不知道。
  岁月与历练增长了神眷者的耐心,让他变得更加温和体贴,或者说更加狡猾隐忍。在他不动声色的引导下,尚且年轻的宿敌对他的戒备之心明面上已经被一点点瓦解,也可以说是对方对他的一种妥协。
  宿敌明显已经意识到了他的手段,曾多次不轻不重地出言讽刺过,但这种双方心知肚明且势均力敌的“游戏”,却令他感到了一种奇妙的、想要微笑起来的愉悦与满足。
  最后他当着教授的面,重新施加了守护法术。对方挺感兴趣地追问了几句,但很快就困得没精力追究,竟在他的注视下慢慢闭上了眼睛,呼吸和缓起来。而神眷者没忍住,将手轻轻扣住宿敌那已经出现青紫淤痕的脖颈上,感知着手心紧密贴附的温热皮肤,和其下平稳清晰的脉动。
  “……晚安,教授。”
  神眷者轻声说。他松了手,帮人掩了掩被角,然后离开房间,轻轻关上了卧室的门。
  昏暗的卧室里,状似陷入沉睡的黑发青年忽然睁开眼睛,皱着眉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疼痛消失了,应该是什么治愈法术——皮肤上仅仅留下另一人手心的温度,一点点渗进了皮肉深处。而对方摸了他的脉搏,肯定知道他还醒着。
  那人迅速试探出他的容忍界限,随后是微妙且亲近的冒犯,但又不至于真得让人警惕讨厌……
  诺瓦重新闭上了眼睛,没有了疼痛与微妙窒息感的困扰,这一次他迅速出现了困意,意识彻底消失前,只留下了一个念头。
  ……令人困惑的家伙。
  第34章 登船
  离开灰桥港之前的最后一天是难得的风平浪静。诺瓦几乎一口气睡到了下午,填饱肚子后,干脆去附近无人的海岸瞎转,换换脑子。
  神眷者一路安静地跟着他,当教授毫无形象可言地甩掉鞋子,蹲在沙滩上时,有些无奈地提了提对方肩膀上快要滑落的新斗篷。
  没错,布洛迪先生总算不再披着一条破布到处跑——奈何那人对此毫不在意,正一边满脸兴奋地挖沙子,徒手翻捡着潮水带来的遗留物,嘴里还一边念叨着什么。
  “这是马尾藻科的某一种藻类,具体是哪一种我不太确定。这一类藻的特征之一是叶片间有一个个小泡,里面有空气,可以让它们在海里密密麻麻地成片‘站立’,那里也是很多小型鱼群的栖息地,马尾藻在提供庇佑的同时也靠鱼粪汲取养分。”
  “珊蟹,有毒,不可食用,我猜它们是将食物里的毒素积累在体内——你看,它举起了红色的钳子,咔哒咔哒地开合,这是在冲我们示威。但是当猎食者把注意力放在那对显眼的钳子上时,它就会甩掉钳子飞速逃跑——就像这样。”
  “一只卡文授贝,初世纪时期,卡拉克人喜欢将他们作为货币使用——你要么?给你了,不过这只已经养不活了,建议做成标本。”
  “瞧瞧,一只雄性雷鼓虾!”
  那人忽得跌跌撞撞扑窜几步,从沙滩上拾起一只约有手掌大小的虾尸,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又冲着另一人的方向举起展示那对五彩斑斓且与身体不成比例的巨大虾钳,兴奋得像个发现宝藏的小孩子:“看它的虾钳,雷鼓虾会通过关闭虾钳形成的空穴效应将猎物震晕,这种力量甚至能击穿玻璃。它们通常生活在深海,雄性雷鼓虾的虾钳色彩艳丽,体态娇小,也更加稀少,一千枚虾卵里甚至可能只有一只雄性——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雄性雷鼓虾的实物,而且还保存得这么完好。”
  黑发青年仔细欣赏着那具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又腥又潮的节肢动物的死尸,眼神温柔狂热得仿佛在注视自己的情人。海潮亲吻着那人赤裸的脚踝,金红绚烂的夕阳将他的眉骨、他的嘴唇、他的下颌都勾勒出如海潮般颤动着的奇异瑰丽的光,简直令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这些都是您在书上看到的么?”阿祖卡听见自己轻声问道。
  “……一部分是。”对方稍微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平静起来:“除了卡文授贝,最好忘掉我刚才和你说的其他内容,因为其中很大一部分结论都源自我的世界——而在这个世界,这只是一种未经严谨实验与大量数据证实的、臆想般的推测。”
  黑发的学者垂下了眼睛,将那具虾尸简单地清洗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装进了随身携带的背包:“所以这只是我的自娱自乐,目前没有太大学术价值——还请你不要外传,我不想用未经证实甚至并不适用的猜测影响正常的研究进程,万一将这个世界的专业学者引入了歧路,那就得耗费千百倍的心血与时间才能将其纠正。”
  在某一瞬间,救世主忽然从他的宿敌身上感到了一种巨大、无望且无法被触碰的孤独。
  “好,我答应您。”阿祖卡的声音变得非常轻柔:“这些随处可见、甚至微不足道的生物身上,竟然深藏着如此丰富有趣的谜题,我好像有些理解您所说的‘生命的奇迹’了,也许您愿意再为我介绍一些……此类‘自娱自乐’的知识?”
  对方的动作明显一顿,脸上流露出了一点迟疑,像一个正在犹豫要不要将自己的秘密基地分享给同伴的孩子。
  “只是单纯的闲聊——我发誓,没有您的允许,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神眷者温和而狡猾地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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