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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男孩哇啦一声尖叫着,伞檐低垂,谦卑着给火堆点烟,一下子烧出个洞,塑料卷了边,火苗跳到他后背,他扔开伞,直勾勾地看着水。
  水里鼓起的泡泡开始漂浮,里面好像有个人,男孩想起自己让傻子昝文溪去铁路上压钉子远远看见昝文溪掉进了河里。
  女孩已经喊了起来:河里有人!
  男孩捂住自己的姐姐或者妹妹的嘴巴:不要给人知道!
  给人知道他跑去铁路上压钉子他就会被惩罚,被打屁股被罚着写作业,痛苦无穷无尽,他他妈的才不写什么作业,河里的是昝文溪,他看见了。
  他心里天人交战了一下,是把昝文溪拉上来还是装作没有看见?傻子昝文溪不会游泳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他也不会游泳,他的废物双胞胎姐妹也不会游泳,他们是两个小学三年级的小孩,不做见义勇为的事情。
  但是他的废物姐妹已经要跑去救人了,于是他答应着也一起跑过去,找到一根棍子去戳水面上鼓起来的水泡,水泡破了,水流正在把一个丑陋的女人往岸上推。
  女孩高兴起来:抓住,抓住,你是昝文溪是不是?抓住!傻子!
  男孩争抢棍子:你没有力气,我来。
  拿到棍子,他感觉到昝文溪的手正在抓过来,昝文溪四个指头的左手,难看丑陋的左手抓着他手里的棍子正在往岸上爬。
  他假意自己在拉,身子却往前,胳膊松开劲儿,棍子就掉进了河里,昝文溪停留在了原处。女孩说怎么办啊怎么办,此时他像个男子汉似的拍着胸脯说傻子太沉了自己两个小孩搞不定不如回去找大人吧。
  双胞胎跑回去,男孩告诉女孩自己是故意让棍子掉下去的,他严厉警告自己的姐妹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否则自己用钉子压小刀的事情就会被人知道,被人知道之后没有好果子吃,女孩就缄默不言。
  雨水把河岸上的火苗浇灭了。
  一只丑陋的手按在了地面上,先是抓到一把草叶,然后抓到了一把泥土,最后终于抓到了一块埋在土里的石头,紧紧扣住,扭曲残缺的四根手指像痒痒挠,指尖泛白。
  哗啦。
  水里钻出来个人,两只手奋力地甩了甩,跪在地上仰着脸,雨水淅淅沥沥地流在她湿淋淋的脸上。
  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活鬼呵
  长得也像鬼,头发蓬乱,长长短短,像是被人薅了好几把。仔细端详五官,她又是个秀气的姑娘,她一睁眼可了不得,右眼好好的,左眼像是给人揿了下,比它的同伴更凹半分,眼珠子歪斜着,像是要转到脑袋后头去。
  在地府阴惨惨地过了七年,傻子昝文溪回来了。
  捋了一把乱蓬蓬的头发,左边四根手指不听使唤地哆嗦着,手掌心也擦破了皮,右手五指正常,她屈伸着适应着肉/身的功用,好像魂儿还没完全在这儿安家,她呆坐着检查。
  掀开裤脚看,膝盖脚踝都磨破了,她跌下来撞在石头上,也没给她撞成进一步的残废,她感恩地朝着水流磕了个泥水涟涟的头,回过头往高处走。
  昝文溪穿过野草,像掉在里头的一只鞋,小小矮矮的,踩倒了一大片。
  路过一只被烧了半拉的透明伞,仰着脸喝着雨水,她拿起来抖落几下,顶在头上,把窟窿绕到后头让雨水洗着后背。
  跌跌撞撞的,她走着走着才觉出脚踝疼,两只脚一轻一重地往前挪。街上的汽车不肯减速,把水坑里的泥往她身上泼,可昝文溪浑不在乎,抖落着泥伞加快步子,瘸得更厉害了。水泥路上破旧的大坑更为致命,一不小心就把车轮陷进去,一辆黑色的破旧的爱玛电动车一个打滑摔在地上,车筐飞溅出几片塑料。
  电动车上的人喊了声:傻子,给我拾起来!
  一旁的小卖部旁支起来伊利雪糕的大伞,有人把自家方桌搬出来,四个人坐在雨中噼里啪啦地搓着麻将。
  傻子你顶的是什么伞,多少钱买的?
  她不去看电动车上是哪个邻居,也不听谁嘲笑着她的伞,继续往前走,终于绕到了巷子口,有德巷的蓝色铁牌给雨水擦得亮堂堂的。
  傻子昝文溪把胳膊退后,让出半截湿淋淋的袖子擦了擦巷子牌,往里头端详着,终于有了回到人间的感觉。
  地上只过了几个小时,她在地下已过了七年。
  寡妇李娥将会在12月1日点燃大火。距离寡妇李娥自焚而死,还有三个月。
  昝文溪捶着膝盖,好像让震动传递到脚丫子别再疼了,扔下伞,忽然发神经似的往前奔跑起来。
  伞下打麻将的人站起来换位置,瞥见傻子的身影,都笑成一团。
  那傻子,她奶奶叫她吃饭了吧。
  她有二十了吧?
  没呢,十七了才。
  这怎么嫁得出去。
  找个老光棍老残废的,不过就她这样的,人家哪能要她。
  地上哗啦啦地流动着污水,各家的排水流向大街,水里脏得五光十色,彩虹似的晕染出来,流到了街那头的臭水沟里。
  第3章 寡妇李娥
  有德巷的牌子贴着水泥路,有德巷的人家离水泥路还要走路三分钟,中间隔开的是玉米地,土豆地,别人家盖房盖了许多年,堆着泥土长着杂草没了下文的石头地基。
  水泥没能进有德巷,雨天路就变得坑坑洼洼车辙密布,昝文溪的脚陷进泥土里面觉得软,像是踩着谁的手,有人在泥里面抓她的脚。
  她跺脚,低头看见了孟婆的脸,孟婆的脸乌漆嘛黑,藏在黑夜里,不知道怎么的,她坐上了船,漂泊在泥海中间,孟婆摇着橹撑起一把油纸伞,傻子昝文溪不傻不闹不哭,暗自揣测着自己的命运,卑微地请求说:我再走几步路就能回家,我看一眼奶奶。
  孟婆说你这傻子,我给家人们送福利来了,你回人间三天内还能无理由反悔,只要你到有水的地方喊一声孟婆就有鬼差来接你,你还能投胎当猫。
  昝文溪对孟婆充满了感激,跪下磕头,脑袋刚贴到地,船就消失了,泥水坑里陷进去昝文溪的膝盖,她拔腿出来瘸得更加厉害,像一尊泥菩萨从河里上来自己搬动自己往前。
  玉米地旁也有一条臭水沟,堆满了垃圾和塑料袋。臭水沟旁边的野草长得比人还高,昝文溪揪下来一根草往前走着,推开了有德巷一号的门。
  院子里堆着两处黑色的油布,昝文溪捡起砖头压住边缘,扔下野草,小狗淘淘冒着雨从窝里出来迎接她,绕着她的腿迟疑了一下,忽然冲着她狂吠,好像她身后有什么人。
  她身后没有人,只有院子里的杏子树,树叶子被打湿了,雨水在树下痕迹稀疏。
  或许小狗淘淘知道昝文溪已经是死了一回的人,再回来的这三天售后期内不人不鬼,小狗不敢贸然相认。
  昝文溪喊了一声淘淘,小狗终于勇敢地朝着这个鬼扑上来,转了好几圈,尾巴也淋湿了,昝文溪让它回到窝里去,它用两只前爪捧着一根干骨头啃来啃去。
  昝文溪越过杏树,越过狗窝,看见淘汰了的破旧卫星锅上面积蓄着雨水,门口的水泥台上扔着沾满泥水的解放鞋,窗台上有鸟的爪印,屋檐下鸟窝搭在电线旁,但不见鸟屁股漏出来。
  昝文溪坐在干燥的水泥台子上迟疑了一会儿,十个脚趾在雨水中浸泡。时隔七年被轻而易举地缩回了这几个小时,在奶奶看来她不过又是被双胞胎哄骗出去玩耍现在饿了跑回来吃饭,在她看来却非得把这七年缩地成寸地过完,若无其事地书接上回,从前她是傻子智商不够,现在智慧也是不够,重逢太难。
  奶奶忽然从玻璃里看见昝文溪,咚咚咚地敲着窗户让昝文溪抬头。傻子光着脚让奶奶立马从屋子里钻了出来带着一双塑胶凉鞋,还是二十年前的款式,左右也不是同一个鞋码。
  奶奶今年已经八十八岁高龄,靠着低保和捡垃圾养活昝文溪。但奶奶如果不去工作天天打麻将也算是一个出路,只可惜她还有一些老年人返璞归真的痴心妄想,积攒着嫁妆给昝文溪或许有朝一日用得上。
  昝文溪用抹布擦脚,穿鞋进家,一声没吭,奶奶也没有觉得异样。奶奶身体在老年人中算是健康,但唯独耳朵不太灵光,昝文溪傻里傻气的嘀嘀咕咕她是一句也听不见,细语和缄默是同一个频段,她能听到的话基本是昝文溪扯着嗓子喊饿了困了累了疼了,昝文溪的需求简单,奶奶都能满足。
  锅里坐着已经蒸了太久全是蜂窝的鸡蛋羹和馏馒头,芥菜疙瘩切了丝放了香油芝麻,昝文溪脱掉湿淋淋的裤子和上衣用毛巾搭在肩头坐在炕上吃饭。
  吃过饭,昝文溪站起来收拾碗筷,和奶奶的手撞到了一起,奶奶非常疑惑,把她推到一边,她做傻子的时候吃完饭就躺在炕上或者站起来乱走,现在想要做点家务也插不进手,也不敢贸然对奶奶说自己神志清楚了,奶奶不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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