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半年后的某一天,李姐让我和她一起上二楼,她说有其他活要交给我。
  一楼是对外开放的餐馆,二楼一半是李姐和她丈夫住的卧室,一半是一间会客室,不过她之前从不让我上去,也没和我讲过会客室具体是做什么用的。
  我跟着李姐踏上神秘的二楼,拐进会客室,这里布置的像某个大公司的办公室,电脑、打印机、传真机一应俱全,柜子里堆满了一本又一本的文件夹,李姐戴上一副和她气质极不相符的细框眼镜,抽出一份文件递给我。
  “一周之内写好六千字论文交给我,要求都在上面。”
  我接过来一看,全英文的文件上列出了论文主题和阅读文献,我刚开口想问点什么,就听见李姐说。
  “每千字五十美元,这篇写好了,以后就不用再包饺子了。”
  我什么都不问了,闭紧嘴巴拿着文件下楼,用餐馆前台的那台破电脑忙活了一周,幸好论文主题不是专业性很强的理工科,我靠着高中剩下的英语底子和这半年学到的东西,勉强参考着文件上列出的文献凑够了六千个单词,卡着最后期限交给李姐。
  我忐忑地等待着,李姐戴着眼镜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最后收下这篇论文,从钱包里抽了三百美元给我。
  “勉强合格,以后好好干。”
  从那以后,我的工作就从包饺子变成了写论文,随着我的技术越来越熟练,李姐也越来越信任我,我的办公地点从餐馆的前台变成了会客室,我也逐渐明白了,自己干的是帮大学生代写作业的生意。
  李姐有个庞大的客户群体,主要都是家里有钱没地方烧的富二代们,成绩不好被家里人送出来,但大学可以花钱进,毕业证却不是那么好拿的,这群有钱没脑子的二世祖们有需求,李姐和我就正好能靠这个挣钱。
  都说熟能生巧,我的写作技术越来越熟练,甚至学会了做海报和ppt,从第三年开始,李姐就彻底放下心来,让我直接和客户接触沟通,每到期末周,我一天甚至可以接到四个远程线上替考的订单。
  客户带上特制的摄像头眼镜,将试题内容线上传递给我,我写好答案后再通过耳机传递给客户,通过这种方式,几年下来我几乎把各大高校的考试都参与了一遍。
  我在沃顿商学院考过经济法,在斯坦福答过投融资管理,在芝加哥大学做过商业分析海报,所幸这些被父母送出国的富二代们选择的专业都十分集中,作为一个收了钱就十分敬业的代写,我对这些大学的课程比某些真正拥有毕业证的学生还精通。
  我是个国内高中都没毕业的偷渡客,没身份,没学历,更没钱,可我手下写出的论文却被那些世界名校评选为优秀作业,那些在我年少时以为遥不可及的顶尖学府,似乎也早就褪去了光环。
  李姐把我视作她的摇钱树,她甚至在二楼专门给我装修了一间房作为卧室,出钱给我买了电脑作为办公用品。
  我在国外的第四年,李姐把她的两个小孩从国内接了过来,大女儿十二岁,小儿子八岁,两个小孩都黑黑瘦瘦的,和李姐丈夫一样说一口粤语。
  李姐让这两个孩子和我学普通话,让我抽时间教他们英文。
  “小薛,我就是个初中毕业,孩子他爸更是小学五年级就没念了,都没文化。我们就算挣了再多钱,也是为了孩子未来不用受同样的苦,你空余时间多教教他们,我每个月多给你开五百美元。”
  或许是真的希望我能教好她的两个孩子,李姐还免费给我弄了一张比蛇头逼真很多的身份证明,她拍着胸脯和我保证,只要不是fbi上门□□,一般警察都看不出问题。
  我收下那张身份证明,提出另外的条件,只要她能做到,我保证把她的两个孩子都送进顶尖大学。
  李姐很爽快:“你说,就算是办不到,姐也给你想办法!”
  “我要找一个人,他是2005年逃到国外的通缉犯,他叫薛建国。”
  第34章 波士顿
  我当初宁愿做包饺子的小工也要跟着李姐,就是看中了她在国外有路子,我想找到薛建国,需要她的帮助。
  李姐答应我的要求,不知道和她的丈夫商量了什么,那个黑瘦沉默的男人让我写下薛建国的出生年月和在国内的履历。
  “他是你亲戚?什么恩怨?你要横跨大西洋来找他。”
  我手里的笔没有丝毫停顿,我没抬头:“生父,当年卷钱跑路的时候逼死了三条人命。”
  男人抬眼看了我一眼,很快又低下头:“打算怎么报复?剁他一只手一只脚够吗?”
  李姐和我聊过,她的丈夫是上个世纪被人诓骗着来国外打黑工的早期移民,那个年代的法拉盛远比现在乱的多,各种地下帮派组织横行。
  “人在异国,有的时候抱团取暖才活得下去,那个年代,没办法。”
  李姐看着我:“我和孩子她爸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下一代别走我们的老路,让他们能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堂堂正正的,清清白白的,和那些外国人一样走在阳光下,做个遵纪守法也能活下去的好公民。”
  “小薛,你也一样。”
  李姐看着我的眼神复杂:“剁一只手,砍一只脚,就算你们父女二人恩怨两消。这件事交给姐来办,你不要沾手,挣够钱就回国内去,找个工作好好过安生日子。”
  李姐的话落在我心里,无端催生出两滴泪珠。
  我从国内追到国外,遇见过不少倒霉事,要不也不会落到现在的境地,可每次困境之中总会遇见好人,她们都让我向前看,往前走。
  对我来讲,生活就像是光脚走钢丝,命运总是穷追不舍,时不时就刮来一阵邪风,而我每次站不稳要跌下去的时候,总会有人扶我一把,托我一下。
  刘艳跳江前给了我一张车票,妈妈去世前给我留了存折,电子厂的郭老师朝经理泼水给我出气,王琦在我找不到工作的时候拉我一把,李姐帮我找薛建国的下落……
  那天晚上我把脸埋在枕头上,第一次对是否要继续自己的复仇产生了动摇,那么多人试图用她们的好意和善良把我从仇恨的深渊里拉出来,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其实是自愿跳下去的。
  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永远无法拯救一个破罐子破摔的人。
  第二天早起,我拒绝了李姐丈夫找人帮我报仇的好意。
  “我不仅要他的一只手或一只脚,”我说的时候觉得自己心头的伤口在往外渗血:“我要他的罪行广为人知,要他站在法庭上接受审判,他要彻底身败名裂,顶着无法原谅的罪名被万人唾弃,只有这样才能把迟到的正义送给已经死去的人。”
  李姐盯了我很久,最后挤出来一句话:“你的妈妈一定是个善良又正直的人,她在你小的时候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所以即使你长大以后成了非法移民跑到太平洋的另一边来报仇,也依旧要寻求法律的承认。”
  我妈的确是个好人,可惜这个世界不讲道理,好人没好报。
  我在国外的第五年,薛建国的下落找到了,李姐把消息告诉我的那天,我正领着她上初中的女儿晓宁图书馆回来,我们相处得很好,我教她普通话,她教我粤语,就连李姐的丈夫都说,我的粤语现在几乎听不出是个外地人。
  法拉盛的夏天阳光明媚,李姐每天都会煮上一锅绿豆沙放在冰箱里,我刚完成一篇客户委托的代写作业,通过匿名邮箱发给客户后,起身去倒了一碗绿豆沙,顺便也给晓宁拿了一碗。
  李姐放了很多冰糖,煮开花的绿豆都渗进了味道,甜丝丝的,炎热的午后喝一碗,再舒服不过了。
  我和晓宁盘腿坐在小餐馆前的台阶上,眯着眼睛聊最近新上映的法国电影。
  “……我在班里的前桌说她去看了那个电影,讲两个男生相爱的故事,法国人拍的……你陪我一起去看吧,别告诉我妈,她肯定说两个主角喜欢同性是神经病。”
  我把碗里最后一点绿豆沙仰头喝干净,随口答应下来:“行啊,你这学期的物理成绩如果能拿到a,我就请你去电影院看,你还可以叫上你的那两个好朋友……哎,李姐回来啦。”
  李姐开着运货的小卡车停在车位上,她从车上下来,手里拎着一袋外面买回来的小零食。
  “小薛,”她把零食放到桌上,招呼我:“你爸的消息打听到了,他在波士顿开了家房地产公司,重新结婚了,生了一儿一女。”
  李姐说话的语气平静,和她平时说起晚餐吃什么菜的口吻没有丝毫差别,她把一个牛皮纸装着的文件夹递给我:“你想知道的事,都在里面了。”
  我把文件夹里的东西拿出来,大概扫了一眼,又放回去,端起已经空了的绿豆沙碗,把碗底仅剩的几粒绿豆也送进嘴里。
  以后喝不到这么甜的绿豆沙了。
  三天后,我收拾好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清空了房间,买好了去往波士顿的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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