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薛阿姨没能讨回应得的存折,闹到院领导那里去要个说法,但经过改革后,设计院的领导大都换了一波,面对满眼希望的薛阿姨,院领导只有一句冷冰冰的话。
“薛建国同志已经递交了辞职信,你们的家庭矛盾院里无能为力。”
在体制内生活了一辈子,薛阿姨无法在短时间内接受这一切,她曾经以为自己有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家,但改革春风一夜吹过,她发觉这一切就像纸糊的美梦见了水,自己一无所有,像是无所依仗的浮萍。
我暑假去找薛时绾玩时,薛阿姨大多数时间都在主卧关着门,餐桌上没有以往的新鲜饭菜,只有已经放坨了的清汤挂面。
我还发现薛时绾房间里的那个大衣柜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纸箱子,潦草的装着衣服。
“那个衣柜是妈妈结婚时候带来的,黄花梨的,听说挺值钱,”薛时绾低着头,语速飞快的解释:“前两天妈妈把它卖了。”
说这些的时候,薛时绾眼神低垂,可能是觉得难为情,过了一会儿,又像是刻意掩盖什么似的补充:“反正薛建国不在这里住了,那么大的衣柜放着也没用。”
薛时绾不再说“爸爸”,对薛叔叔的称呼变成了直截了当的名字——薛建国。
她耳朵上的伤口包了两天纱布就拆了,留下一个颜色较浅的伤疤,卫生所的医生拆纱布的时候开玩笑的说:“等长大了可以在留疤的地方打个耳洞,带上耳环就一点也看不出来了,还是个顶顶标致的小姑娘。”
但薛时绾悄悄告诉我,她将来就算打耳洞也只打一边,这个伤疤她要留着,一看见就能想起来薛建国抛弃了她们,永远记着这份仇。
我想了好一会儿,用一个八岁小孩能想到最合适的话,干巴巴的安慰她:“记仇不好。老师讲过,应该宽容待人。”
薛时绾的表情很不服气:“薛建国把家里所有钱都拿走的时候,也没想过要对我们宽容。”
薛时绾有一点说的没错,薛叔叔拿走存折的确给她们造成了很大影响。
傍晚的时候,妈妈下班回家,特意敲响了薛阿姨房间的门,一次没开她就再敲一次,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
我和薛时绾面面相觑,也一起站在门口等着,谁都不说话。
房间内一时只剩下妈妈有节奏的敲门声,这种让人喘不过气的沉默究竟持续了多久,我已经记不清了,直到最后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薛阿姨憔悴的面庞出现。
妈妈拉着薛阿姨在餐桌旁坐下来,把早就凉掉的挂面倒了,重新开火做饭。
妈妈的厨艺比不上薛阿姨,吃食堂的时间久了,手艺更生疏了些,但热乎的饭菜端上桌,总是比冷清挂面好多了。
在饭菜的烟火气中,薛阿姨慢慢提起精神,站起来,慢慢走进厨房帮着妈妈一起拿碗盛稀饭。
薛阿姨的动作很慢,像是提线木偶,身体关节像是生锈般沉重。
我看着这样的薛阿姨,突然想起语文书上的一个成语——失魂落魄。
但妈妈却十分耐心,她招呼着我和薛时绾吃饭,又把薛时绾的姐姐叫出来,注意到薛阿姨勺子里盛了口稀饭迟迟不往嘴里送,她从公文包里掏出饭盒,推到薛阿姨面前。
薛阿姨疑惑的看了妈妈一眼,慢慢打开饭盒,眼神从疑惑转为惊讶,然后眼眶里很快蓄满泪水。
妈妈下了班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洁白的棉质衬衫袖子卷起,她扶扶眼镜,常年握笔磨出厚茧的手再次将饭盒往薛阿姨那边推推。
“我听办公室的人说你老家是四川的,那边有吃泡菜的习惯,就找她们要了点。”妈妈语气温和:“你尝尝,这味道和你家那边的像不像?”
薛阿姨夹了块萝卜送进嘴里,在咯吱咯吱的咀嚼声中,泪水无声的掉进面前的碗里。
“老薛吃不了辣,两个孩子也随他,口淡,”薛阿姨吸吸鼻子,极力克制着声音中的哭腔:“我结婚后就一门心思扑在家里,生了大的生小的,忙活完这个忙那个,忙着忙着半辈子都快过去,我十几年没吃过家里的泡菜了……”
妈妈说:“你喜欢的话,我明天上班找她们要泡菜方子,咱们也腌点。”
薛阿姨低着头,一边掉眼泪,一边摇摇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看着妈妈,笑了:“你这双手天生就是该拿笔画图写字的,做饭这事还是我来吧。”
“没有谁天生就该待在厨房,你的价值不只是在婚姻和家庭里。”
那天晚饭的餐桌上,妈妈和薛阿姨聊了很多,离婚协议怎么起草,该去哪儿找律师打官司,夫妻共同财产如何分割,抚养权怎样争取……
妈妈总是说小孩别管大人的事,但这次她谈起这些东西,却半点没有避讳我和薛时绾,也没避讳薛时绾的姐姐,我们一个大人加三个小孩像听数学课一样学习这些关于婚姻的知识。
临睡前躺在床上,我轻声说:“妈妈,你如果当老师的话也会很厉害。”
昏暗的屋子里,电扇在摇头晃脑的发出噪音,妈妈把被角搭在我的肚子上,说:“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姥姥从没教过我这些,现在妈妈把这些都教给你,希望你未来能过的比我更幸福,至少在婚姻破裂一地鸡毛的时候,知道该怎样体面结束,维护好自己的权益。”
我半懂不懂的问:“薛叔叔离开了,薛阿姨难过到茶不思饭不想,可是爸爸离开的时候,妈妈你好像并没有这么难过。”
“难过并不是舍不得某个人,而是可惜自己曾经在那个人身上花费的青春时光,为过去那个付出过真心的自己难过。”
妈妈摸摸我的脑袋:“小瑛,能明白吗?”
我摇头:“不明白。”
“好吧,”妈妈无奈的笑了:“那就希望我们的季瑛同学遇上一个忠贞不二的爱人,一辈子都不用体会这种难过。”
第5章 跳槽与下岗
我上三年级那年,薛阿姨正式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要求取得两个女儿的抚养权,分割婚内的夫妻共同财产。
法院的传票寄到武汉,却像是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一审开庭的时候,薛叔叔也没有出现。
薛阿姨一个人站在法庭上,攥紧拳头听着法官宣布结果,然而一审结果是婚姻关系完全破裂的证据不足,薛阿姨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捏着一纸不尽如人意的判决书走出法院,薛阿姨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妈妈和律师眼疾手快的左右把她架起来。
“一般一审法庭都不会直接宣判离婚,我们可以收集证据,再次上诉。”
踩着高跟鞋穿着时髦职业装的律师这样安慰着薛阿姨。
可是薛叔叔远在武汉,想要搜集出轨证据十分困难,妈妈只有一遍又一遍的宽慰薛阿姨,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定会有办法的。
每次这样说,薛阿姨就会努力仰起头,笑着告诉妈妈:“人挪活树挪死,放心吧,我还得养俩孩子,就算没了他姓薛的,我们娘三个也饿不死。”
薛阿姨的确很快振作起来,又变回从前那个风风火火的“晴姐”。
当我和薛时绾每天在学校咬着铅笔头上课的时候,改革春风继续吹拂在这篇大地上,设计院无力负担子弟学校的费用,解散了院里的子弟小学,班级里多出一批插班生。
家属院的大门每天都有搬家的大车来来往往,不断有人搬走,在这一片春风中,所有人都是浮萍,要拼命扎根才能找到生命的出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学校旁边的那条街上出现了不少路边小摊,慢慢发展成一片夜市,每天夜色暗下来,一辆辆自行车改装的三轮小摊就出现在街边,其中很多都是下岗工人,学历不够,手里的技术已经逐渐被时代所淘汰,他们就只能选择拿起烧烤签子、铁板铲子、小炒大勺……
在那片夜市上,薛阿姨卖掉了她自己的旧衣服,那些国营商店买来的雪纺衬衫,买料子自己做的连衣裙和喇叭裤,曾经薛叔叔去外地出差带回来的呢子大衣,都在地摊上变成了一张张皱巴巴的毛票。
薛阿姨用这些毛票凑够了薛时绾姐姐上重点高中的学费,交上了薛时绾三年级的学杂费,她捏着最后剩下的薄薄几张钱,敲响了家里的门来找妈妈。
“妹子,先前找律师的费用是你先帮我垫上的,我现在手里只有这些,但是我会出去找活干的,这笔钱我肯定会还……”
薛阿姨把皱巴巴的钱放在桌上,两只手搅在一起,极其不好意思的说着。
妈妈看出了薛阿姨的窘迫,眼疾手快的把钱塞回她怀里:“谁都有个困难的时候,我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你家老大刚上高中,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快拿回去,别跟我客气。”
几番拉扯不过,薛阿姨攥着钱,还是坚持说:“那以后每天晚上你都带着小瑛到家里来吃饭,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们做。”
妈妈还想推辞,薛阿姨已经转头快步走出了门:“就这么说定了啊,明天记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