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他想起来了,当年的定北侯夫人便是因病去世。
  也是在一个冬日,那年梁慎予刚刚大败匈奴,在羌州站稳脚跟。
  他的三郎在冬日失去了太多。
  “别怕。”
  容瑟咬重字音重复,眼神认真且柔和,“不会有事,我保证,过两天我就能活蹦乱跳,我会陪着你的。”
  梁慎予缓缓俯身,单膝跪在榻前,握着容瑟的手指,在指尖落了一个轻吻,随即压抑到近乎颤抖地应了一声“嗯”。
  “……真的只是小问题,坐过来吧,三郎。”容瑟无奈地柔声,打起精神与他闲聊似的说,“我真的很久没生病了,上一次……嗯,大概是我二十六岁的时候,还是二十七岁,我都记不清了,没过三天,我就好了,都没吃药。还没告诉你……二十四的是原来的容瑟,我可比你还年长三岁。”
  容瑟抽出手,在梁慎予眼前比划了个三。
  梁慎予起身坐在榻边,轻轻握住容瑟的手指,神情已然带着不安,但也配合地轻轻点头,“那王爷是想让我叫你兄长?”
  容瑟又困又累,加上感染风寒,神思有些恍惚,呢喃着说:“不对,该叫哥哥……”
  最后两个字气音一般的轻。
  “好啊。”梁慎予轻声答应着,“等你好了,再叫给你听。”
  府医来时,摄政王已经睡着了,只有定北侯坐在床边,还握着摄政王的手,半张脸隐匿在阴影中,但神色沉静,瞧不出什么。
  连府医要诊脉,定北侯也很配合地放了手,直到人开完方子离开,梁慎予都表现得很镇定。
  直到云初带着煎好的药回来,发现定北侯如他走之前的姿势一般,坐在榻上,握着王爷的手,低头看着已睡着的容瑟,目不转睛,竟是一动也没动过,仿佛一尊雕像。
  云初犹豫片刻,还是上前低声道:“侯爷,你……没事吧?”
  梁慎予面无表情地接过药,敛眸说道:“他没事,我自然没事。你出去吧。”
  语调没有一丝起伏波澜。
  ……若不是府医说王爷只是感染风寒,并无大碍,云初光瞧定北侯这模样,都要以为王爷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云初没说话,安静地退出去,关上房门后忍不住叹了口气,面色复杂。
  定北侯用情至深,出乎他的意料。
  第128章 危梦
  容瑟发着高热,自然也睡不安稳,总是睡睡醒醒,最后一次醒来时天还没亮,但屋里的蜡烛已经快要燃尽,烛光映照满室昏暗。
  他还有些恍惚,就在刚刚,他又做了那个梦。
  荒野之上的战场,满天烽火,熊熊火焰吞没的一个个身影,生灵在大火中凄厉的哀嚎惨叫,一切都无比真实,容瑟现在想来,也还历历在目,甚至能记得细枝末节。
  这不正常。
  梦境既真实又虚幻,大多基于人本身的认知记忆构成,容瑟过往的梦大多依托于现实,孤竺岭那场风雪与少年郎却是例外,但至少原著中有过描写,可这段奇怪的战败场面,容瑟敢肯定原著里绝对没有。
  但容瑟不敢掉以轻心。
  因为一旦醒来,在梦里一切的感知与情绪都会逐渐淡化,比如他做了噩梦,在梦中惊恐畏惧,可是醒来后,哪怕还记得梦到了什么,但这个梦会变得模糊,连带着梦中的情绪也会淡化。
  可这个梦容瑟没忘记,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而且这一次,他比上一次多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异族装扮的男人,身着戎装,身上多是兽皮装束,还披了一件狼皮斗篷,带有兜帽,瞧着年纪不大,皮肤黝黑,面颊带有常年风沙烈日下奔波的暗红,还有那双眼睛——
  深褐色的,像是蛇瞳,充斥着诡谲阴鸷。
  显然,那是敌军的将领。
  仅仅是一瞬,容瑟就记住了这张脸。
  他记得太真切,于是便更加肯定,必然有这么一个人,只是不知究竟是谁。
  ——要找出他。
  不管是谁,要找出他。
  容瑟轻轻攥了攥指尖,长这么大,除了他那个生父以外,还没人能真正让他生出这种非杀了对方不可的心思。
  “王爷。”
  梁慎予的声音突兀响起,温和平静:“你在想什么?出神很久了。”
  容瑟倏尔回神,一偏头,对上梁慎予清明的双目,不免有些惊诧,他竟醒着。
  “王爷适才的神情,像是在想什么重要的事情。”梁慎予伸手探了探容瑟的额头,有些无奈地叹气,“还是热,你现在该好好休息。”
  “是在想重要的事情。”
  容瑟开口,气力不足,说出口的话便很轻,细弱低喃一般。
  梁慎予将他搂入怀里,轻声:“什么事情?”
  容瑟阖眸,放任自己在梁慎予怀里依偎着,声音很低:“我曾经有想做的事,但是失败了,但日后不会了……三郎,你是我的。”
  他很轻很轻地说出最后四个字,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谁都不能把你带离我的身边,即使分别,也一定是会重逢的暂别。”
  梁慎予未料到他会说这些,结结实实地愣住了片刻,才蓦地笑出声。
  “王爷,怎么突然想这个?”
  他贴着容瑟的耳边问。
  “这就是我现在想的。”容瑟意识又有些昏沉了,难受得蹙着眉,喃喃道:“我一直想着……你。”
  梁慎予被他迷迷糊糊地话说到心尖发软,轻轻吻了吻容瑟的耳廓,低低轻声:“好,我也念着你。”
  到了上朝时辰,容瑟还在昏睡着,但身上的热度已有消退,梁慎予没叫醒他,独自起身轻手轻脚地出门。
  “别吵醒他。”
  梁慎予对守夜的家奴吩咐,“若是王爷醒了,先用早膳再服药。”
  家奴连连应下。
  在门口套车等着的云初见梁慎予自己出来,也不怎么意外,用果然如此的眼神看他一眼,说:“王爷不去上朝了?”
  “还在睡呢。”梁慎予点头,一边上马车一边说:“换个人驾车,你留下照看他。朝中那边有本侯应付,桐县灾民本侯也会派人盯着。”
  云初懂他的意思,当即从马车上下来,点头道:“放心,我明白怎么做。”
  摄政王府的大小事物都由云初处置,梁慎予没什么不放心的,未再多做叮嘱。
  早朝摄政王称病,定北侯称其因亲自搜救灾民多日而病倒,顺道一提昨夜之事,表明态度——严惩纪昌。
  定北侯虽被封了个太尉,但在早朝甚少出声,今日却一反常态,宣政殿上凡是有对摄政王不利的言论,定北侯必定字句铿锵地反驳回去,顺带明里暗里威胁一把,仿佛这不是朝会,而是他晋北铁骑的军帐。
  下朝后,纪苗桐和喻青州并排走着。喻青州低声道:“定北侯今日是否太过张扬了些?”
  “要的就是张扬。”纪苗桐倒是觉得理所当然,低声道:“今日王爷没来,定北侯是替王爷撑场面呢,叫满朝文武都知道,他定北侯跟谁站一块儿!再说,此番赈灾,的确多亏了王爷,否则……霁州那回,你我不是都知道怎么回事嘛!”
  喻青州若有所思地点头。
  “喻大人,请留步。”
  后面传来斯文温和的轻声,喻青州和纪苗桐同时顿住,一瞧,快步过来的果真是定北侯。
  “侯爷。”喻青州点了点头,“何事唤下官?”
  梁慎予笑得彬彬有礼,与适才朝堂睥睨众生的定北侯判若两人。
  “确有一事,有求于大人。”
  喻青州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事实也果真如此。
  大理寺牢门前,喻青州踌躇道:“咱们……也可暗中行事,侯爷这大张旗鼓明目张胆的……”
  “大人放心。”梁慎予温声道,“纪昌贪墨赈灾银,朝廷总要给百姓一个交代,他必死无疑,不会有人为他说什么。”
  “那也……”喻青州犹豫。
  “本侯没想做什么。”梁慎予轻声。
  喻青州沉默片刻,将钥匙交给他,叹道:“您也说了,他必死无疑,那又何必走这一遭?”
  “处置他是公事,而本侯此来,是为私事。”
  梁慎予接过牢门钥匙,客客气气地说:“若不亲自走这一遭,实在郁气难消。多谢大人。”
  说罢,转身大摇大摆地进了牢门。
  喻青州并未看见,在梁慎予转过身的瞬间,面上的和善客气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悸的戾色冷酷,像一柄鲜血淋漓、杀气腾腾的凶器。
  .
  摄政王因救灾病倒,传遍朝野,一时间摄政王府门庭若市,都是来送礼探病的,是真敬佩也好,亦或是为示好也罢,都证明了一点——摄政王的残暴之名的确正在逆转。
  容瑟精神已经好了许多,披了件袍子,头发不修边幅地散着,坐在屏风后的短榻上,身上还盖着薄毯,病容犹存,但总归没那么病恹恹的,捧着清甜秋梨膏水啜饮异口,才说道:“都打发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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