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两人对坐良久,梁慎予才轻轻地笑了一声。
“可王爷,人人身不由己,遑论您生在皇室,一旦落败就是万劫不复。”
梁慎予直视着容瑟的双眼,“本侯率晋北骑回京,陛下借此登基,局势已定,这场生死之斗,王爷当真以为有一颗赤子之心就能赢?”
容瑟被他突如其来的话吓到了,微微蹙起眉。
没有人不怕死,何况是已经死过一次的容瑟。
他只想苟命。
甚至此时此刻,他都想不顾一切地逃离这些事情,只简简单单做个厨子,在这个陌生的、全新的世界好好过一辈子。
可他知道不行。
这条命不仅是自己的,还背负着颜霜的仇恨,原主的不甘,以及原主许下的那些诺。
容瑟轻轻攥拳,倔脾气被彻底激出来,努力藏起胆怯,与梁慎予对视着。
“那就尽管来,有人埋骨黄泉,本王怎能心安理得活在人间?”
被一双清亮眸子盯着,梁慎予竟有些心猿意马,他惊诧于自己的反应,自从定北侯府出事后,府里上上下下的事,加上边陲的军务,还有虎视眈眈的匈奴,他每一刻都过得如同在刀尖上行走,说句如履薄冰也不为过,见惯尔虞我诈血雨腥风,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这些年素来洁身自好,久而久之,欲念也寡淡。
再美的红颜,他见了也能心如止水。
他竟会对眼前这人失神?如若对面是个刺客,只在恍惚时,就足够他死上八百回了。
梁慎予谨慎地收敛起思绪,换上斯文温雅的笑,轻声说:“说这些作甚,今日曹昊昀在此地吃了亏,必不会善罢甘休,他可不是秋子寒之流那般容易应付,王爷可想好如何应对了?”
容瑟蹙眉,他倒是没想到会惹到曹昊昀这条忠心耿耿的狗。
见他面露难色,梁慎予状似随意地提起:“既然王爷不便透露身份,本侯倒是能帮上一二。”
容瑟看着他,有些拿捏不定,但想到梁慎予和容靖曹氏也没亲密到哪去,若是真能与他论交,至少自己这条命暂时是稳住了!
思前想后,容瑟轻轻一颔首:“侯爷,私下解决,不要与浮生楼牵扯上关系,浮生楼务必干干净净,只是一座普通酒楼。”
若是有了靠山,他想钓的鱼恐怕就不会咬钩了。
“好。”梁慎予一口应下,又问:“只是,王爷为何如此?”
容瑟没明说,言简意赅:“有用。”
梁慎予笑着点头,“王爷不愿说,本侯不强人所难,只是——既然是帮王爷办事,可能讨赏?”
容瑟试探:“…一顿饭?”
梁慎予挑眉。
容瑟郑重:“两顿。”
梁慎予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成交。”
从浮生楼出去时,松言吃了个肚圆,跟在梁慎予身边喋喋不休:“爷,您真见到浮生啦?属下可听说啦,这个浮生傲气得很,多少达官贵人出高价请他去府上做一顿饭,他都不肯,更别说见人了,听浮生楼的食客们说,他们今日也是头一回见着浮生,他还做了一道牡丹鱼片!又好看又好吃!”
“连那个光禄寺卿,浮生都没见!”
梁慎予不回应,松言也能自己说得欢快,他父亲就在老侯爷手下当差,后来为老侯爷在战场上丢了性命。他自小也跟在侯爷身边,从未被亏待过,说话做事也放肆了些,说到最后,忍不住问:“这浮生为什么戴面具啊?他见您时也戴着面具吗?不知长了个什么模样,属下猜,要么是不好看,要么是太好看!”
梁慎予神色微动,终于开了尊口,哼笑一声。
“是个美人。”
第22章 花样饺
入夜前,摄政王府的众人吃饱喝足,各自去干各自的事,梁慎予就在此时上门,完美错过饭点。
看着坐在待客所用揽月堂中的梁慎予,容瑟想起自己许诺的两顿饭,哭笑不得:“前后不到两个时辰,侯爷就来蹭饭了?”
梁慎予被军中事绊住手脚,这回不太高兴,微微颔首:“君子一诺。”
容瑟心说,我又不是君子,我是厨子。但话是自己说的,他想起今天做茄盒剩的肉馅,起身道:“来人,带侯爷去金膳轩稍候。”
容瑟重回灶房,熟练地揉面调馅,灵活地捏了几个花样饺子,分类下锅。
他记着原著中提过一次,梁慎予爱吃饺子,投其所好总没有错,毕竟一定程度上,他的小命还捏在梁慎予手里。
梁慎予没等太久,容瑟就带着托盘回来了,三只精致瓷盘依次上桌。
第一道是水饺,饺子两边捏在一起,如同圆滚滚的元宝。
第二道是蒸饺,福袋形状的饺子,圆形之上顶着一朵五瓣花。
第三道是水煎饺,与蒸饺形状相似,只是花瓣形态不同,更似梅花。
“水饺是元宝饺,蒸饺是芙蓉花饺,煎饺是梅花饺。”容瑟将调好的蘸料小碟放在他面前,“吃吧。”
梁慎予沉默须臾,才拿起筷子,笑说:“饺子还能做出这些花样,王爷有心了。”说完,又状似随意地问:“怎么想起做饺子?”
“想做就做了。”容瑟模棱两可,反问:“你不爱吃?”
梁慎予尝了口煎饺,饺子底煎得金黄酥脆,配上蘸汁,青椒肉馅,连味道也是新颖的。
“爱吃。”梁慎予顿了顿,便笑:“王爷的手艺,寻常人可尝不到。”
他依次尝过,圆葱肉馅的水饺,青瓜鸡蛋馅的蒸饺,吃得慢条斯理,但一个不剩。
容瑟狐疑不定,总觉得梁慎予神情不太对劲,但看他斯斯文文的吃相,又说不上哪不对。
用过饭后,梁慎予依旧彬彬有礼地告辞,举止如常,容瑟才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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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梁慎予处理好军务后歇下,躺在阔别已久的这张榻上,久久难以安眠。
自十四年前起,他鲜有安然入睡的时候,旧事如附骨之疽般纠缠着他,梦中也不得安歇,于是他便只能一遍一遍回忆着十四年前,还是梁家三郎时,他纵马长街,潇洒快活。
老侯爷镇守边陲多年,与匈奴数次交战,战功赫赫,梁家两位公子也骁勇,世子梁文予一手枪法霸道至极,年少成名,二郎梁清予擅长谋略兵法,屡屡出奇制胜,一如苍狼,一如狡狐,兄弟合力,无往不胜。
彼时的梁家三郎,少年壮志,欲与父兄一般征战沙场,小小年纪便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只是父子四人,三人从军,比起两位兄长,梁慎予聪敏讨巧,陪伴母亲的时日更多。
大哥常说:“哥哥们把该打的仗都打了,你好生在家哄着娘,若是见她哭了,该当如何?”
年仅七岁的梁慎予奶声奶气地说:“告诉阿娘,三郎陪着阿娘呢,三郎陪阿娘等大哥二哥回来!”
“哎!对!”梁文予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将从二哥身上摸来的一袋子酥糖塞给他说:“好弟弟,奖励你的。”
远处树荫后,二哥捧着一盘井里湃过的紫葡萄走过来,对他招了招手,“哪有抢弟弟东西送给小弟的,三郎,别理大哥,过来。”
绿茵盛夏,葡萄汁酸甜冰凉,大哥二哥穿着武袍在院子里打闹,直到老爹中气十足地再外高喝一声:“三个小兔崽子,开饭了!再不来夫人包的饺子一个都不剩咯!”
大哥立刻放开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二哥,飞奔过来抄起他就走,笑道:“谁最晚到谁陪老爹拆招!三郎,咱们走咯——!”
梁慎予想着想着,终于昏然地睡了过去。
梦里是腊月的孤竺岭,孤竺岭自羌州绵延至宜州,那是晋北军惨败之地,二十五万晋北军,仅剩五万,除却在羌州战死的,孤竺岭的大雪之下,足足埋了近七万将士的尸骸。
他踉跄地在没膝的大雪中艰难地往前爬,滚烫热血浇在雪上,很快冻结成冰晶的血红。冰凉的雪灌入了靴中,梁慎予浑然不觉,他挣扎在大雪中,一具一具地翻找着尸体,双手冻得红肿,时不时被埋在雪中的尸体绊倒。
混着血腥味和死气的冷风砭骨,梁慎予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尸体,也没见过漠北那样大的风雪,好像要将他与父兄一起掩埋在那个冬日。
直到有人高喝:“三公子!找到老侯爷了!”
他连滚带爬地从雪中赶去,在山坳里找到了他们。
残阳余晖不如血色艳烈,苍山之下,是血染的大地。他遥遥望着被挂在树上削去四肢的大哥,还有手脚脖颈被长钉钉在山壁上的二哥。父亲的尸体站就在他们之前,长枪杵地,稳稳当当地站在那,帽奎上的白樱迎风而动,背影伟岸依旧,身上却扎满了箭矢,他脚下的积雪被血融化,又冻成红色的冰。
霜雪覆在他们冷僵的尸身上,连面容也模糊起来。
梁慎予胆怯地站在原地,他知道这是梦境,也知道再往前会看到怎样的场景,他日复一日地被困在这一天,只能麻木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