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电话里说你懂个屁,“小孩就得糙点养,培养免疫力……”
姜悯习惯性抬杠,但内心其实挺认可她妈的说法。
她见过精细养的,精细到每天袜子的颜色都需要得到长辈支持,像生活在无菌培养皿,结果怎么样,还没到成年就凋谢了。
自然而然,联想到另一个生活得更糙更苦的小孩。
崎岖山路,健步如飞,瘦,但双眸晶润,神采奕奕。
好几天没见了。
这么容易就放弃吗?
难道是太过思念“她”,不会吧,她竟然真的出现在眼前。
露台下面的空地,隔一扇黑色铁门,是出门太着急,还是来路太辛苦?马尾都歪掉,眼眶黑黑像炭描过,脸色惨白,嘴唇却猩红。
姜悯怀疑自己出现幻觉。
她总这样,在双双离开之后,常看到双双坐在花园看书,或是钢琴面前弹奏,回头冲她笑。
只是,过去那么久,再深厚的感情,再浓重的影像,随时间冲洗,也愈发淡了。
姜悯出神之际,阿姨已经走下台阶,拉开铁门把周灵蕴放进去。
阿姨“嚯”一声,“你唱戏呢。”
周灵蕴“嘿嘿”挠头。
“来了来了,可算盼来了。”阿姨把周灵蕴领到姜悯面前。
姜悯抬头,却更加恍惚。
周灵蕴挥手,说“好久不见呀姜老板”,嘴角绽开,脸上簌簌开始掉粉。
姜悯看到她。
今天竟然是化了妆来的,粉底涂得厚厚,脖子细而长,跟脸蛋色差明显,像木筷子上边插了颗白煮蛋。
探身,姜悯双手撑在桌沿,凑近眯眼。
还贴了假睫毛,厚缀在黑黑的眼眶,跟随眼皮上下微动,活似两颗钢丝球成精。
腮红左右不均,嘴巴上漆似的,油亮鲜红。
姜悯本能后仰躲避,“您哪位?”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如此温驯
下午放学,周灵蕴没有立即回家,跟万玉在学校附近她们的秘密基地——林子里那座孤坟。
今天周五,万玉几个镇上的朋友约她明天去县里玩,走十好几里的山路来接,两女一男,正蹲在坟头等。
万玉领着周灵蕴过去,大家都认识,互相打过招呼,万玉请求发廊打工的蛋挞给周灵蕴化个妆。
蛋挞是她们这个小团体里最时尚的人,万玉的烟熏妆就是跟她学的。
“找我就对了,我跟你讲哦,面试一定要打扮成熟,一嘛,是看起来已经打工好几年很有经验的样子,二嘛,样子混的,拽的,外面人就不敢随便欺负你。”
蛋挞穿黑色破洞渔网袜,刘海有一堵承重墙墙那么厚,她嚼着口香糖过来,把周灵蕴按在坟前石凳,随身的斜挎包里一堆零碎掏出来摆上。
周灵蕴抬头,她从没见过蛋挞的真实模样,蛋挞脸上总是带妆,眼眶黑黑的,远看十分高深莫测。
但她今天好像没涂睫毛膏,万玉把自己的递过去,蛋挞摇头,睫毛天生卷翘,像把小扇子刷地过来,刷地过去。她说故意的,这叫纯。
“狠中带纯,纯中带骚,一切不过是我的小把戏,懂?”
周灵蕴似懂非懂,离得近了,看到她乌黑眼珠清透如泉,是躲藏在锋利躯壳下纯粹的率真诚朴。
蛋挞真名叫什么没人知道,“蛋挞”到底是个啥东西,她们也不知道,咸的甜的?电视广告距离现实其中百里青山绵延,目所不及。
只知道是一种零食,可能县城里有卖。
总之,蛋挞见多识广,有正式工作,又时尚好看,请她帮忙准没错。
周灵蕴一直乖乖闭着眼睛,眼线画完其实可以睁开了,蛋挞忘提醒,于是她从头闭到尾。
终于,蛋挞直起腰,说“好了”,周灵蕴睁眼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险些摔个大跟头。
“妖怪!”
万玉和另一个女生都觉得好看,说周灵蕴皮肤好,不长痘,然后开始拉踩,谁谁谁,长一脸骚疙瘩,像月球表面凹凸不平,丑死了。
说完哄笑。
周灵蕴不知道她们说的谁,多数时候不参与讨论,被问起,为了显得合群,僵笑两声,稀里糊涂点头说“我也觉得”。
蛋挞开始给周灵蕴梳头,摘下她朴素的黑色发圈,马尾从后脑正中位置换到一侧,解下自己的豹纹大肠发圈套上去。
“时尚的精髓在于发型,懂?”
周灵蕴伸手摸摸自己的侧马尾,蛋挞围着她转来转去,总觉得还差点意思,弯腰,镜里两张五彩斑斓的脸蛋紧贴着,半晌,蛋挞竖指,“斜刘海!”
洗头小妹终于有机会进阶成发型师,蛋挞拿出剪刀准备大干一场,周灵蕴捂住脑门,“不能剪,奶奶看到要骂的。”
蛋挞遗憾,“那就这样吧。”
几人朝茶厂老板靠山的小别墅进发,途中蛋挞向周灵蕴传授话术,强调重点在于真诚。
“照实说就行,不行我帮你说。”
周灵蕴本来已经放弃,好友热心相助,内心希望重燃,也是不忍拂了大家的意。
作为过来人,蛋挞很清楚她的别扭,说没什么体面不体面的,饿死事大,吃饭要紧,懂?
大家都很穷,明摆着,各家有各家的惨。
蛋挞本是她们几个里面条件最好的,家里开小超市,几年前她爸开车撞到人,家里钱全赔光不算,被撞那人半死不活瘫痪在床,每个月还要支出一大笔营养费。
“上个月干脆搬到家里来住了!一张行军床睡在客厅,每天要喂饭,还给他洗屎洗尿。”
蛋挞说起来就是一肚子气。
周灵蕴“啊”一声,“他家人呢?”
“不要他了,残废了嘛,没有用了。我爸说他老婆带着小孩跑了,他爹妈也不想伺候,把人往楼道一丢,叽呱要我们负责,走了。”
蛋挞踢飞路边小石子。
另一个女生叫梦弟,顾名思义啦,家里做梦都想生儿子,连续三个都是女儿,超生到处躲。
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怀上,生产那天,梦弟妈大出血,还没到卫生院就来了个一尸两命。
梦弟是长姐,妹妹还小,只能出来打工。
至于那个男生,是蛋挞目前的男朋友,发廊里认识,也是洗头的。蛋挞之所以中意他,因为他是个哑巴,不会讲话。
他洗头时从不推销产品,从始至终沉默微笑服务,意外客情很好,每月都是绩效冠军,蛋挞看中他安静,对她舍得花钱。
几人目前状况,家庭健全富足是万玉,妈妈在服装厂,爸爸在工地,两边四位老人都在,家里前年盖了新房子。
万玉全家一致认为,初中文化完全够用,反正大学毕业出来也是给人打工,早打晚打没什么分别。
再者,能不能考上大学还两说呢。
老话讲,知足常乐,一路走,东拉西扯不知怎么扯到“幸福”二字,梦弟觉得现在的自己很有发言权。
她亲眼所见,隔壁菲菲家自从添了小弟,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得让给小弟,菲菲还常因为小弟莫名其妙挨打。
“虽然妈妈死了,可小弟也没生下来,没人跟我们抢东西吃,不用挨打,已经很好了。我们多想一点好的事情,才不会伤心。”
万玉说,等到初中毕业跟妈妈一起去大城市打工就是幸福。
蛋挞冷笑,“什么时候那个死残废死翘翘我就幸福了。”
哑巴“啊啊”两声,不知说的什么。
周灵蕴茫然半张着嘴,她的幸福呢,她不知道。
只是心里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姜老板会是她的办法,她的救命稻草,死也要抓住。
又见面了,站在姜悯面前,感觉被一束和煦的阳光照耀着,隐隐闻到甜丝丝苹果茶香气,似乎被温暖的毛毯包裹着身体。
周灵蕴九十度鞠躬,“姜老板好。”
姜悯仰靠椅背,眉头皱成一个川字,“脸怎么搞的?”
眼珠骨碌转一圈,看不见自己,到底是美是丑心里没个准,周灵蕴羞涩一笑,“蛋挞她们帮我画的。”
“门口还有几个小孩。”阿姨说。
姜悯闭眼,两指点按在太阳穴,“进屋去把脸洗了。”转头让阿姨把外面小孩放进来,拿些零食招待。
周灵蕴第一次化妆,也不太习惯,脸上敷得厚厚,好像有个塑料袋套脑袋上,喘气都不顺。
本来准备了一堆话要讲,说其实是户口本年龄写错,因为大人没领结婚证,乡下人嘛没那么多城里规矩,后来为了上学,家里谎报年龄。
都是蛋挞教的,不管有道理没道理,有逻辑没逻辑,反正就这么说。
化妆是为增加可信度——您瞅瞅,长得是不是还挺成熟的。
结果倒好,进门没两分钟,姜悯面前屁没放半个,人家一个不耐烦的眼神,周灵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没二话赶紧进屋洗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