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第169章
  皇宫。
  荣国侯信步行过长廊, 突然停下,扭头看向侧方。
  他所处的位置恰在观月处,抬头就能看见明亮的月光,低头能看见在夜色中暗红色的朱墙与琉璃瓦与飞檐。
  仅仅只是一角, 就能窥见整座皇宫的辉煌与美丽。
  厚重的威严, 美丽地叫人心醉。
  不是纯粹的、脆弱的、令人想要把玩的美丽, 是森严的、沉重的、锐利的、令人想要臣服的美丽。
  荣国侯作为宗室子, 在太后在世时颇受宠爱, 幼年常常进宫拜礼, 偶尔被赏赐停留, 在殿外、御花园、书房玩耍, 就忍不住痴迷于这世间最辉煌威武的建筑中。
  他生来金尊玉贵,可怎么也贵不过皇帝。
  这天下, 他居然没能有资格瓜分!真叫人痛苦啊!
  好在老天有眼, 忽然给予了他机会。
  皇帝爱修仙,盲目听从道士与和尚的话语, 食仙丹,爱器人,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纵情酒色, 失了民心,也失了官员的心, 甚至没能留下后代。
  这怎么不让他心动呢?
  他愿意去绸缪,去规划,他有孩子,有钱财,有权利, 他可以投其所好,让皇帝看重他,再顺理成章地让魏琮成为太子……等皇帝死了,魏琮还是太子,而他也可以过过做皇帝的瘾。
  那些官员不会反对,因为皇帝的前车之鉴太过惨痛,于是他们也就在惨痛中,学会了乖乖听话。
  到那时,这个皇城就属于他了。
  可是皇帝为什么还有个流落在歪的子嗣!?皇子?哈!真是可笑!
  他不能再等一个十年,或许不仅仅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也不能去赌那位找回来的皇子是个愚昧的蠢货。
  他一天都等不了了!
  荣国侯抓紧手上的栏杆,双目发红,腮帮子绷紧,咬着牙恨恨地想:一天、一个时辰、一柱香都等不了了!
  他付出了那么多,怎么可能让它们功亏一篑呢?经他手上流过的鲜血,都能汇聚成一条长河了。
  皇帝呢?!他凭什么就这样随意剥夺他的一切?!
  所以,这一晚,他势在必得。
  不是他死,就是皇帝死。
  荣国侯神情骤然平静下来,他脸上微微带着一点笑,眼睛却闪着冰冷的杀意。
  他转身,带着人继续往前走,嘴里哼着歌儿道:“谁道生死命数有定?谁道金银钱权如土?咿呀呀呀呀……要什么?万事不如人定呀……”
  穿过挂灯长廊,走过金碧辉煌的宫殿大门,越过亭台花园,荣国侯终于来到了皇帝的寝宫——玄极殿。
  -
  魏琮翻身上马,连带着怀中搂着的谢春酌也一齐放在了马背上。
  谢春酌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座下马已飞速往前奔跑而去,颠簸中,他不得不靠在魏琮身上,牢牢地抓住他的手臂,好让自己不摔下马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谢春酌努力平复情绪,压着怒火,侧头看向魏琮。
  “你说呢?”魏琮一手握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握着马鞭。
  棕色骏马飞驰过杂乱哄闹的市井街道,直奔皇宫而去。
  夜风吹拂,热意在空中沸腾,叫人知道盛夏即将来临。
  谢春酌却在这热风之中,突然仰头看天,一片漆黑,看不到半点星光,只有乌云密布下,月光隐蔽在其中,透出本分轮廓。
  他的心慢慢变得平静。
  这一晚对魏琮,对闻羽,对很多人来说至关重要,对他来说也同样。
  京城戒严,来往马匹、士兵、部曲不断,皆手持利剑与火把、灯笼,几乎把禁宵的城池照得灯火通明。
  惨叫声与哀求接连不断,更多的还是阵阵马蹄与脚步声。
  当谢春酌从街市一路被带到皇宫门口,看见皇墙之下,数万兵马厮杀。
  魏琮策马带着他越过刀光剑影,无数刀剑朝着他们砍来,又接连被周围的人挡去,呼喊厉呵在耳边随风而过,谢春酌看见魏琮一刀砍下其中一人的头颅,就像是菜市里面的屠夫宰杀牛羊一般娴熟。
  鲜血喷射而出,头颅滚落地面,又消失在众多人的脚下。
  谢春酌看着那颗头颅在自己眼前消失,继而浮现的是敞开的宫门。朱红的大门,在夜里颜色深沉得可怕。
  他好像都能闻到上面浓郁的血腥味。
  刹那间,谢春酌意识到一件事:数百年、数千年来,皇城脚下的鲜血何其多?而今日,他居然也成了缔造这一切的一员。
  他感到了战栗,扭曲的快意自心中涌起,如海潮般将他淹没,以至于当魏琮把他抱下马,牵着他往玄极殿走去时,他没有半分反抗。
  不过他回过神后,也没有起反抗的心思。
  万事所成,不过须弥。
  魏琮步伐大而快,眨眼间,他们就传过长廊,越过宫殿,来到了太极殿门前。
  或许是一路来得太过顺利,没有人阻拦……甚至说,这条从宫门来到玄极殿的道理空无一人。
  魏琮像是终于意识到,当他踏进殿内时,一切将无从挽回,所以他停下了往前迈步的动作,回头看向沉默不语的谢春酌。
  “我死了,你会想我吗?”他对着谢春酌笑了笑。
  他的脸颊因为不久前的打斗而染上鲜血,红艳艳地可怕。
  但那双眼睛却前所未有地亮。
  谢春酌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魏琮好像变了很多。
  这个人不再是在木李村时嬉皮笑脸的公子哥,也不是阴阳怪气地心中嫉妒,为什么谢春酌攀附喜爱他人,而不喜爱他。
  魏琮明亮肆意的面容与眼眸不知何时变得黯淡,或许是在荣国侯的层层逼迫下,又或许是在得不到所爱之人的痛苦下,他逐渐变得阴鸷、冷漠、麻木。
  细细想来,他今年也不过二十三。
  也就比谢春酌大个一两岁。
  “怎么不说话?”魏琮见他沉默不语,无奈又难过地笑了下,低声道,“都这个时候了,骗骗我都不愿意吗?之前骗我是想杀我,现在知道我要死了,就连骗都不愿意骗了?”
  谢春酌另一只没被他抓住的、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蜷缩,又迅速握紧。
  “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谢春酌说,“为什么要我来骗你呢?真相就在眼前,你没胆子打开吗?”
  “我只是没胆子离开你。”魏琮调笑道,“毕竟你可不会为了我守寡,说不定还要踩在我的尸体上面办婚宴呢。”
  魏琮絮絮叨叨:“不过那丞相府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可别聪明反被聪明误……”
  事到如今,居然还在这胡搅蛮缠地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谢春酌心中那半点莫名的情绪褪去,他忍无可忍地甩开了魏琮的手,咬牙切齿地骂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话罢,竟是直接转身,大步流星地来到了玄极殿的大门,推开雕花木门,进入了静谧无声的殿中。
  魏琮看着他的背影,骤然一笑,随后扭头看了一眼昏暗的夜色,往下看,一片静谧,只是在静谧之外,血光火海。
  自古以来皇权富贵,皆是天命,但命……都是争出来的。
  他迈步走进玄极殿,走进了独属于他的火海命数之中。
  玄极殿内。
  谢春酌一踏入殿中,就闻到了一股浓郁温暖的香味。
  对于这种香气,谢春酌早已熟悉,他甚至不用像许多恐惧此物的人一样屏住呼吸,或掩住口鼻,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受到伤害。
  殿内点了灯,但只有内里的灯聚集而明亮,在殿口处,红烛倒塌,烛泪流了一地,火光尤带几分灼烧的气味,谢春酌看见有一片帷帐卷曲,边缘发黑,大抵就是烛火烧的。
  而再往前,是堆叠散开的尸体,有太监,有宫女,还有大臣。
  谢春酌认出了几个熟悉的面孔。
  踩过凌乱的地面,越过破碎的瓷片、鲜血、断裂的刀剑,谢春酌抬头看见了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皮肤浮肿而苍白,不知还有没有气的皇帝,再往旁看,是半人半器的魏异。
  魏异阖着眼眸,手臂交叠安放在隆起的香炉圆肚上。
  他们身上皆染了鲜血,可身上却都没有伤口。
  那么除却早已死去的人,这些血是从哪儿来的呢?又是怎么染上他们的身体呢?
  最重要的一点,荣国侯去哪儿了?
  ……那位皇子殿下,又去哪儿了?
  谢春酌停在了烛火映照最浓烈的前方,他的面容、身形被照得分毫毕现,乌发红唇,素衣白肤,立在下方,像是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
  魏琮踏进殿内,首先看见的是他的背影,其次是侧边挥舞而来的银白剑光,银光带着锐利的风直接朝着他的头颅劈砍而下。
  他不得不往后弯腰躲过,顺势翻身跃起,手中长剑撑着地面滑去,在地砖上划出一片白痕,撕拉的刺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犹如开战前的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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