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从昨晚到现在, 他也就只吃了几个葡萄, 喝了一点酒,夜里再被闻羽喂了水, 清晨喝了药……细细数来, 居然一粒米都没进食过。
  不知道哪里有吃的。
  谢春酌正想着,突然就听见了一声“哎呀”。
  他下意识抬头看去, 就见窗台闪过一道模糊的影子,之后很快,门被敲响推开,走进来的是个端着木盆, 模样有几分秀气,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
  “你终于醒了, 要是再不醒,我都想叫刘大夫再来给你看一下了。”妇人说。
  谢春酌看着她不言语。
  妇人见状,自道来路:“我是住在这寨子里的人,你叫我崔婶就好了。”
  不等谢春酌回话,又道:“你饿了吗?我给你去厨房下一碗面吧!你这刚退烧, 得吃清淡些。”
  谢春酌不是会苦了自己的人,闻言轻轻点头。
  崔婶子紧张的脸上荡出笑意,“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做。”
  她还怕谢春酌醒来后想不开,还得找闻羽过来呢!
  说完抱着木盆要离开,结果走出没几步,身后就响起犹豫的声音。
  “……可以给我打桶水洗漱吗?”
  崔婶子自然不会说不可以。
  她不仅叫寨子里的土匪给谢春酌打了热水,冲好了温度,还翻了一身闻羽穿过的衣裳给他换。
  谢春酌有些嫌弃,但碍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最后还是勉勉强强地接受了。
  等他洗漱好,崔婶子就端着煮好的面过来了。
  青菜鸡蛋面,上面片了煎好的肉片,闻起来喷香扑鼻。
  谢春酌坐在桌前,拿起筷子吃,味道还不错,但除了肉片以外,确实很清淡。
  他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身后,用一块厚布垫着,在日光下犹如一批润湿的丝绸,泛着光泽。
  五官全部露出,秀气的眉秋水般的眸,挺鼻红唇,皮肤白得刺目,细腻又光滑,垂着眼睫认真吃面时,神情微动,就如春水泛起波澜,美得惊人。
  崔婶子坐在他对面看着,多少有些痴迷,但无关于其他,单纯是对美的赞赏。
  “难怪当家的要把你留下来。”她冷不丁开口说道。
  谢春酌听到这话,瞥了她一眼,继续吃面。
  崔婶子也不尴尬,笑眯眯地继续说:“昨晚当家的吓到你了吧?你别生气,他这人有时候是有些吓人的,可心是好的,我们虽然是土匪,但怎么也算是个好土匪!”
  谢春酌讥讽:“土匪还分好坏吗?”
  既然都烧杀抢掠了,怎么还能说上一个“好”字呢?
  崔婶子这会儿脸上才浮现了一点羞耻,但很快散去,她解释:“我们之前劫掠都是不杀人的!只是……”
  她没有把话说下去,像是想起来什么,神色暗淡。
  只不过想要劝服谢春酌的心还在,她便开始说起黑山寨的由来过往。
  谢春酌没有阻止她,恰好他现在也迫切地想要得到关于这个寨子的消息,好尽快逃离,否则再待下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与其寄希望于柳夔和魏琮两兄弟来救他,他还不如自己想办法赶紧跑。
  谢春酌这样想着,吃面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崔婶子也说得更起劲儿了。
  “……我们以前只是住在东边平州的村民,如果不是出了事,我们是不会跑的。”
  “出事那天,我现在还记得,正是春耕的时候,我们很早就醒了,结伴出去种田施肥,临到中午,就叫家里大一点的小娃回去做饭,再送饭给我们,可是那一天,小娃回去了,整整两个时辰,一直没回来。”
  崔婶子声音逐渐慢下来,她陷入了回忆,脸上也浮现出了痛苦。
  挖掘伤疤时,血肉露出,那种疼痛总是叫人难以忍受的。
  “我的大儿子带着妹妹回去了,都没回来,我一共也就这两个孩子,我思来想去,别不是给掉院子里的井里面了吧?
  所以我让我男人在田里等着,我跟几个等得不耐烦,准备回去的同村人一起回去,结果我们回去了……只看见了一地的血,还有几个官吏。”
  崔婶子眼神茫茫,“官吏说,大人们要选奴仆,征了我们孩子去,刚出生的、到十六岁之前的,都要去……”
  谢春酌夹着面的手一顿。
  他惊讶又古怪地看向崔婶子,疑心对方是不是说错年龄了,就算官府要抓人,也不可能抓刚出生的孩子。
  “怀孕的妇人也被抓走了。”崔婶子说,“然后官吏给我们扔了些银子。”
  银子当然重要,有了银子,他们就可以买田,买牛,买各种各样的东西来养活自己,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可是孩子呢?孩子不重要吗?
  那些官吏说,反正他们可以再生,再生几个不就好了?
  说得好容易啊,孩子是她十月怀胎,割下来的一块肉,养到能跑能跳的年纪,养到顽皮会被她打,然后哭着喊她娘亲的年纪,然后就没了。
  怎么就没了?
  “……我们肯定不要银子,结果他们就开始对我们动刀子了。”崔婶子顿了顿,“他们早就动刀子了。”
  在崔婶子他们赶回来之前,孩子不愿意跟着走的,挣扎的,咬了官吏的,就被一刀砍死了,血洒落在地上,颜色那么鲜艳,比漫山遍野的青翠更鲜艳。
  那是春天,无数稚嫩的生命却就此凋零。
  “……后来大当家就带着我们跑了。”崔婶子将将回神。
  她说:“大当家当时也被他们抓了,但是不知怎的,带着孩子从路上跑回来,之后就带着我们一起上山做土匪了。”
  “要知道,他当时也才十六岁!”
  一个半大孩子,成了他们的领头羊,带着他们逃离村庄,上山躲避,在那些凶恶冷漠的贵人眼里,他们甚至不算良民,是他们可以随意花点钱买下来的牲畜!
  为了活下去,他们不得不当土匪。
  最开始,他们劫掠过路的人,不吝于农人还是货郎,总之拿点东西就可以了,他们可不杀人。
  劫掠一点锄头啊、镰刀啊、粮食,他们用这些工具打猎,种菜,有官府的车,就布置陷阱,劫掠官府的车,再后面 ,也有读书人的车、还有富人的车。
  再后来,他们就不再劫掠了,因为大当家好像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于是说要让他们下山,重新回去种田,当农户。
  “大当家的父母好像也是当官的。”崔婶子最后小声嘀咕道。
  谢春酌听到这里,已然觉得这个故事里面有非常多奇怪的地方。
  比如为什么官吏要带走村子里的小孩,为什么崔婶子说他们从没杀过人,那昨天发生的一切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黑山寨的名声在外界那么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许多进京赶考的举人死伤无数,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们从未做过坏事吗?
  闻羽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为什么要戴着面具?凭什么可以让崔婶子这群已经成为恶徒的土匪,招安归良,回去种田?
  按照当朝律法,他们必须得先赎罪!
  他看向崔婶子,张嘴欲问,但没想到他话没说出口,对方倏忽间表情一变,站起身对着门口喊:“大当家!”
  谢春酌一惊,回头看见闻羽嗯了一声,踏步走进来。
  白日里看,闻羽的身形没有夜里那么有压迫感,对方今天着了一身黑色绣纹的长衫,配着那张狼面具,竟显出几分贵气。
  “你在跟他说什么呢?”闻羽问。
  崔婶子讪笑:“……就说了点我们以前的事儿。”又连忙说,“我那头还煮着粥呢,不知道炉子里柴火烧完没,我去看看。”
  她边说边往外走,临走把门关上之前,还特地对着谢春酌笑了一下,像是在让他不要生气。
  谢春酌嗤之以鼻,想让他老老实实地伺候土匪头子,想都不要想。
  他低下头,继续吃半凉了的面。
  闻羽也不在乎,坐到他对面,看着他吃了几口,骤然伸手。
  当额头被那只手覆盖的瞬间,谢春酌下意识侧头闪躲,随后惊诧地看过去。
  闻羽收回手:“退烧了。难怪你看起来精神好多了。”
  谢春酌不禁驳他:“你手下的人要是不把我掳上山,我恐怕也不会生病。”
  “我已经罚了他。”闻羽说。
  谢春酌哼了声,倒也没继续骂他。
  面吃了大半,本来是很香的,但不速之客一来,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谢春酌夹了碗里最后一块肉片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琢磨着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办时,便听见闻羽突然说:“有人拿了一盒银子来赎你。”
  谢春酌刚把肉吞下去,听见这话险些噎住。
  他来不及回话,赶忙拿起杯子喝水,低头时,披散在身后的长发往前面倾斜,略微遮住他莹润白皙的脸颊。
  洗浴过后,无论是谁,都有一种洁净、生机的美,更别提本身生得就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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