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要的代价是,你的一个吻。”
  祂祂看见刑警女士的眉毛微微皱起,眼中透露着不加掩饰的震惊。
  正如祂祂所料。
  啪。
  女人合上了木匣的盖子。
  祂祂记得很多事情。
  比如来到地球的艰涩旅行,比如时间和冰河的迁徙,比如祭司们如何将生命编织成供品,祈求祂祂栖身于刻满咒文的木匣中,不要再插手人间的事务。
  比如祂祂和郑心妍第一次交易。
  在河口城的孤儿院,那间几乎被蜘蛛网和灰尘淹没的阁楼上,郑心妍打开了那只老掉牙的木匣。
  某种黑色的东西钻了出来——
  浓雾,沥青,或者失去轮廓的影子。
  祂祂伸展着自己沉眠多年的身体,向十四岁的少女问好:“你好呀,人……”
  像晨雾中的鸡蛋花一样,鲜活又脆弱的少女,惊讶地瞪大眼睛。
  “你是……什么东西?”
  噢,祂祂该如何回答呢。
  祂祂无法将自己降格为任何一个人类可以理解的名词。
  “我是谁并不重要……”祂祂看见少女手臂上的疤痕和淤青,轻易猜到了她的处境。“重要的是,我能为你实现任何愿望。”
  祂祂将虚无凝结成触手,轻轻伸向少女的手指。
  少女没有躲避。很好。
  祂祂能从触碰中,看见所有过去。
  少女出生在一个平凡的商人家庭,她的父母曾经漂洋过海来到这个国家,又在许多年后,死于一场海难。
  他们为她留下两个饱含爱意的名字,郑心妍,以及shay。
  舅舅夺走了本该由郑心妍继承的遗产,将她送进了城郊的孤儿院。
  郑心妍与这里格格不入。她太美丽,又太孤冷,那双乌黑的坚韧的眼睛,像在蔑视每一个她不愿与之为伍的人。
  缺乏管束的恶童们,多的是欺负异类的手段。
  他们撕碎她最喜欢的兔子玩偶,待她把碎片一一缝好,又将那兔子扔进泥坑。
  他们打她,羞辱她,在她背上熄灭烟头,强迫她咽下洒满粉笔灰的米饭。
  他们偷走她的内衣,写满最恶毒的文字,悬挂在孤儿院的窗户上。
  他们把她锁进这废弃的,闹鬼的阁楼。
  噢,祂祂明白了,他们是没有生出双角的恶魔。
  让恶魔们出离愤怒的是,郑心妍从来没有哭过。
  她是一个非常,非常坚强的孩子,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可以摧毁她的东西。
  “向我许愿吧……”祂祂在十四岁的可怜的少女耳边低语。“无论什么样的愿望,我都会满足你。”
  少女攥紧拳头,深吸了一口气,说出那个祂祂期待已久的句子。
  “让他们……别再烦我了。”
  很好,接下来轮到祂祂叫价。这是祂祂最喜欢的环节。
  阴影围绕着少女,轻盈地聚散,盘旋。
  “我要的代价是,格拉代……你的兔子。”
  祂祂知道这个兔子玩偶,对少女来说有多么重要。
  柔软的,戴着贝雷帽的格拉代,是少女除了自己之外,唯一从家里带走的行李。是母亲在世时送给她的,最后一个礼物。
  每个夜晚,少女都抱着格拉代入睡。
  她缝好格拉代身上的每一道伤口,又花了一整个下午,洗去它身上的泥水。
  是的,祂祂喜欢观看人类放弃挚爱的那个瞬间。
  那种幽微的,永远无法复刻的破碎感,令祂祂十分迷醉。
  小小的少女,沉默了好一阵子。
  日光从屋顶的小窗照进阁楼,在她眼底颤动。
  祂祂听见她下定决心的呼吸声。
  “成交。”
  很好。非常好。
  祂祂微笑起来,为她打开了阁楼的门。
  “吃完晚饭,好好睡一觉吧。明天早上,当你睁开眼睛,愿望就会实现。”
  噢,当美丽的夜色降临,月光笼罩着整片蕉林。
  祂祂开始小展拳脚。
  那天晚上,没有人往她身上泼水,也没有人往她被窝里扔老鼠和□□,少女抱着她的兔子,难得睡了个好觉。
  可是当她睁开眼睛时,才发现一切都乱了套。
  柔软的,戴着贝雷帽的格拉代,从她怀里消失了。
  所有欺负她的孩子,一夜之间,全都丧失了神智。像有什么东西,潜入他们的颅骨,偷走了他们的脑子。
  他们用刀割破自己曾经伤害郑心妍的双手。
  他们用牙齿咬破曾经辱骂郑心妍的舌头。
  他们一边哭,一边笑,一遍尖叫。
  他们在院子里挖出巨大坑洞,说要将河口城埋进地心。
  他们背对着教堂的圣像下跪,用自己的血在地板上写字。
  祂祂。祂祂。祂祂。
  除了重复这个音节之外,他们彻底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郑心妍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歇斯底里地发疯,一时分不清,自己在这个故事里,究竟是受害者,旁观者,帮凶,还是嫌犯本人。
  孤儿院的管理者惊慌失措,将孩子们送进精神病院,自己也逃离了此地。
  多年以后,郑心妍听说,在那个离奇事件中疯掉的孩子们,总算都迟钝地复原,勉强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
  但绝不能在他们面前提起河口城的孤儿院,和某个特殊的名字。
  孤儿院关闭之后,郑心妍又去了许多地方。
  她被舅舅带回家,她考上大学,她成为警察。
  那只木匣,一直藏在她行李箱的夹层中,成为她心底不可言说的秘密。
  人类的生命总是艰难。郑心妍遇到了数不清的困境。
  舅舅在赌桌上输光家产,醉酒时,总是试图用皮带抽走她身上的霉运,持续数年,直到舅舅因为酗酒暴毙。
  她在曼谷那令人生畏的盛夏,发了整整两个月的传单,却在开学前一天,被几个小混混持枪抢走了好不容易攒下的学费。
  她勤工俭学,每天去蛋糕店打工到深夜,老板诬陷她给食材贴错标签,扣掉她一个月的工钱。
  但,即便如此。
  郑心妍再也没有召唤过祂祂。
  她似乎下定决心,绝不再求助那个超出人类认知的诡异生物。如果祂祂……能被称作生物的话。
  在千百种痛苦的打磨下,郑心妍为自己铸造了一副坚不可摧的盔甲,独自去面对这个险象环生的人间。
  她从孤儿院带走木匣,甚至不是为了拥有祂祂的力量。
  她只是意识到,如果这个东西落入坏人手中,会产生多么恐怖的,无法挽回的后果。
  直到十二年后,曼谷发生了那起震动整个国家的惊天谜案。
  调查陷入僵局,一周又一周,毫无进展,警局承担着来自舆论和当局的巨大压力。
  整个重案组都无计可施,濒临崩溃。
  郑心妍终于想起了祂祂。
  那天下午,正当祂祂重新蜷入木匣的黑暗中,准备安然休憩之时,昏黄的灯光从缝隙里泄露进来。
  郑心妍再一次打开木匣——
  这位美丽的刑警女士闭上眼睛,俯身靠近,开始亲吻木匣中栖息的阴影。
  噢,坏起来了。祂祂还是第一次被人类亲吻。
  这滋味实在是……该死的甜美。
  第20章 祂祂和刑警。
  刑警女士的双唇,远比它们看起来的样子要柔软。
  它们柔软地触碰着祂祂,于是祂像云朵一样漂浮,腾空而起,无法落地。
  祂祂尝到玫瑰,荆棘,青草,泥土,女人呼吸的甜味儿。
  晨雾,黎明,群星的叹息,和没有骨头的鱼群。
  由最普通的细胞构成的皮肤和口轮匝肌,为什么会带来如此奇异的触感?
  这是祂来到地球之后,第一次感到困惑。
  祂祂甚至能感觉到,祂的阴影,正像地壳一样颤栗。
  祂祂从未颤栗。
  郑心妍结束了这个短暂的吻,用手背擦了擦嘴唇(仿佛在嫌祂祂很脏似的),语气依旧冷淡:“你可以告诉我了。”
  祂祂还在头晕目眩。
  如果郑心妍足够了解祂祂的话,就会看出,此时此刻,祂那些黑不溜秋的触手,其实有那么一点点偏粉。
  “你得带我去见见那些死人,”祂祂说,“我需要触摸,才能知道真相。”
  粒子会记录一切的痕迹,就像在石板上刻下文字,无法抹去。
  哐当。
  刑警女士将匣子扔进一个手提箱——那种漆黑的,最常见的,被警察拎着招摇过市,也不会引起丝毫怀疑的手提箱——带着祂祂离开了她的公寓。
  噢,曼谷,一座有趣的城市。
  夏天是为它量身打造的监狱,每个人的背脊都淌着汗水,日光永远像针一样锐利。
  高楼大厦和贫民窟分立在街道两侧。巨大的跨国公司的广告牌下,挤满了装饰过于花哨的载客三轮摩托,卖小吃的摊贩,和茂盛的热带乔木。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