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皇上下旨,要唐恕即刻启程。
她在夕阳垂落之前,赶到葫芦巷和柳烬仓促道别。
柳烬从腰间解下香囊,递到她掌心中,再三叮嘱:“此物一定随身带好,能保你平安无恙。”
唐恕珍重收好。柳烬说的话,她都信的。
两人四目相对,明知离别将近,太多话的话要说,反倒无从*开口。
最后问出口的,只是些最无关紧要的小事:“对了,你上次说,我曾救过你?”
柳烬看着她,笑容温软。
“等你回来,我再告诉你吧。”
“好。”她最后一次吻过柳烬的唇角。“等我回来。”
她看见落日的残光照在柳烬脸上,灿若熔金。
然后踏月翻山,穿云过滩。
唐恕马不停蹄,直奔北疆。
战场早已尸横遍野。
朔风卷着万顷黄沙,天空是灰色的混沌。
唐恕横刀立马。只剩半边的军旗,在她头顶猎猎作响。
又一波蛮族骑兵如黑潮涌来,马蹄踏碎冻土,溅起混着冰碴的泥浆。
隔着血迹斑斑的盔甲,唐恕轻触怀中香囊。清甜的桂花香气萦绕在鼻端,仿佛柳烬就站在她的身旁。
“放箭——”副将的嘶吼穿透风沙。
战鼓如雷,箭矢如蝗。
敌军已近在眉睫。
淬毒的狼牙箭直取唐恕咽喉,被她挥刀挡开。
一队蛮兵从侧翼偷袭,长矛突刺她的肩胛。唐恕反手劈断矛杆,将敌人击倒在地。
混战中,香囊紧贴着她剧烈起伏的胸膛,似有纤柔手掌,抚过她狂跳的脉搏。
唐恕一次又一次转危为安,化险为夷。
无人可以伤她。
夜幕降临时,她率残部退守鹰嘴崖。
雪片如鹅毛般坠落,营火映着将士们疲惫的脸。唐恕独自倚在岩壁下,解开胸前染血的护心镜。
香囊完好无损,金线绣的桂花,流淌着蜜色的光。
唐恕将脸埋进掌心,恍惚间还能听见,柳烬在她耳边低语的声音。
她每个夜晚的梦,都关于月湖的长吻——摇曳的,绵甜的,带着梅子酒和血的气味。狐尾勾缠她的踝骨,狐女眼中点点灯烛,烧灼着她堆积如山的思念。
那日破晓,霜雾还未散尽。
帐外骤然响起号角。
亲卫焦急来报。“将军!蛮子从后山摸上来了!”
唐恕翻身下床,将手探向枕下,心头一紧——香囊不见了。
她掀翻整张床榻。拭过血的手帕、碎银、兵符,叮叮当当滚落一地,唯独不见那只香囊。
时间紧迫,唐恕只能系紧甲胄,掀开帐帘,冲进漫天烽烟。
她在尸堆中劈开血路。
“将军!”
副将拽着唐恕,躲开迎面劈来的弯刀,自己却被削去半边臂膀。
唐恕反手捅穿敌人咽喉,滚烫血浆喷溅在眼皮上。
她抹了把脸,突然瞥见营帐的阴影中,窜出一只黑猫。
——黑猫口中衔着她的香囊。
就在这个刹那,唐恕的后背传来剧痛。
蛮兵掷出的枪矛穿透肩胛,将她钉在雪地上。
更多刀枪扎进身体,她却再没有感觉到疼。
视线尽头,黑猫将香囊丢在燃烧的粮草堆旁。金色花瓣被卷入火舌,渐渐枯萎。
苍白雪地漫开一片殷红。
可惜,故事只能结束在这里了。
大雪轻轻盖住她不肯闭上的眼睛。
若还有来生……若真有来生。
她们一定会再次相逢。
第7章 谜团渐起和第二个雨夜。
“阿嚏——!”
唐砚青被自己的喷嚏惊醒,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灼痛,提醒她昨晚跳进九碾河救人的壮举。
手机在枕头下震动。
她接起来,陆小葵过于活泼的声音,紧贴着耳膜爆开:“师姐,你怎么还没来呀!我等你好久啦!”
“不好意思,今天的安排取消吧。”唐砚青嗓音嘶哑,像堵着一团棉花。“我发烧了。”
"啊?你没事吧?我给你送退烧......"
“别来。”唐砚青挂掉电话,把自己塞回被窝。
她昏昏沉沉,不知道睡了多久。
直到门铃响起。
唐砚青趿着拖鞋挪到玄关,透过猫眼望出去——女人站在楼道里,裁剪妥帖的草青色旗袍,袖口露出两段霜雪般的手臂。
她拉开门,暖甜的桂花香气漫涌进来。
“你怎么来了?”唐砚青说完便开始后悔。她语气这么差,听起来一定很凶。
“小葵说你发烧了,”柳烬拎着保温桶,语气温柔如旧,“我让顾婆婆给你熬了点陈皮粥。”
唐砚青真是病了,竟会为柳烬一句话,就开始鼻头发酸。
她别开头,把门让出来。
唐砚青蜷在餐桌旁喝粥,柳烬走到供桌前,点了炷香,俯身去收拾客厅里那些积灰的纸箱。
病历,药材,医书……柳烬把箱子里的东西分门别类,逐一规整,一箱箱收进书房。
唐砚青看得心烦意乱,好不容易喝完了粥,追到书房去找她。
灰白天光照进窗户。
隔着漂浮的尘埃,柳烬抬手将一摞旧书放到书架顶层,翠色布料紧贴着修长身段,像是从三月借来一段春天。
“你能不能别管我了……”唐砚青停在柳烬身边,语气又烦躁起来。“你又不是我妈。”
柳烬一怔,视线落在唐砚青脸上,开口竟有几分讨好:“对不起,阿青……”
唐砚青烦得不知如何是好,抓着一团空气,攥紧拳头。“你不要跟我道歉!”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心脏刺痛。
唐砚青不敢看柳烬的眼睛,可是一低头,眼泪就兀自淌下来。
“……对不起……”每个字都在她口中哽咽。“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
柳烬朝她靠近半步,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顶,把她压向自己肩头。
“没事的,阿青,你只是生病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柳烬用世界上最柔软的声音说。
唐砚青的头埋进柳烬温暖的颈窝,整个人忽然彻底崩溃。
她都不知道她在哪里存了那么多眼泪,几乎浸湿柳烬半个肩膀。像要从眼睛里生出一片海,把她们一起从头掩埋。
“没事的,阿青,没事的。”
柳烬像安抚哭闹的孩子,一遍遍抚摸她的背脊,慢慢捋顺她打结的呼吸。
唐砚青痛恨自己这么幼稚,可又忍不住在柳烬的体温中陷落下去。
她栖息在柳烬怀里,像愚鲸归海,飞鸟落地,手抓在柳烬腰间,几乎要将掌心的布料生生揉碎。
秋雨捶打的桂花,在她鼻尖绽放又衰败。
柳烬的呼吸悬在她耳畔,似一个盘旋的吻。
“吃了药,再好好睡一觉,很快就会好的。”
柳烬哄她上床睡觉。
她没有抵抗,也不太主动,放任柳烬带她往卧室走,手指勾勾缠缠。她病得足够昏沉,再也不会觉得难堪。
唐砚青乖乖在床上躺下,柳烬喂她吃了药,帮她掖好被角。
“你不陪我了吗?”她看柳烬起身,连忙问,句子发闷,还拖着刚哭完的鼻音。
柳烬放好水杯,坐回床边,嘴角挂着温柔笑意。
“晚上店里还有事情,我等你睡着再走。”
指尖一暖,柳烬重新牵住她的手。
唐砚青干脆把柳烬的手拉到枕头上,将自己的脸整个贴了上去。
脸颊和掌心彼此熨烫,如同篝火的余温,烧得她愈发昏沉。
卧室拉着窗帘,所有光线都被过滤成暖色。
空气是暖的,心跳是暖的。连沉默也染上暧昧。
唐砚青闭上眼睛又睁开,看着眼前的人,字句在嘴里斟酌了好几轮,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我能……不叫你柳姨了吗?”
“你想叫什么?”柳烬问她。
唐砚青深深吸气。希望足量的空气,可以成为她的支撑。
“……那个人叫你什么?”她问。
柳烬没有听懂。“哪个人?”
唐砚青花了很多力气,将繁杂心事整理成一个相对简单的句子。
“……你说,你很在意的那个人。”
她看见柳烬一怔,眼神有片刻失焦。
柳烬仍在微笑,只是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这都多少年了,我早就不记得了。”
唐砚青当然听得出柳烬的逃避。
胸口酸涩,还有一点点闷痛,但是没关系。她早就习惯了这个程度的疼。
唐砚青闭上眼睛,躺回柳烬的掌心。
至少现在陪在柳烬身边的人是她,她还有足够漫长的未来,可以争取期待。
退烧药拽着唐砚青的意识缓缓下坠,直到被黑暗完全吞没。黑暗也是暖色。
她做了一场短暂甜美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