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孟寒雁是在上河村的祠堂里遇见的岳岚月,尽管已经阔别五年,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曾经的主子,她的小姐,岳岚月。
她不知道岳岚月为什么会出现在上河村,那般天之骄子,明媚耀眼的人又为何成了那副模样。
有很多人都想买岳岚月,但历练过一番的岳岚月看着比寻常罪奴要凶悍不少,再加上那双刺刀一般的眼瞪着,不少人都望而却步,最后是贾真成交了。
周遭的所有人都在议论她们,说她们犯了天大的错如今能填户已经是陛下开恩,说她们再如此不安分便死了更干净,说她们若是好好的还能有一番踏实生活。
有唾骂的,有咒怨的,有晓之以情的,也有动之以理的。
最后以三百文定下和贾真结亲的时候,她看见岚月小姐闭上了眼睛,孟寒雁不知道那一眼意味着什么,但很清楚的感受到了心中的钝痛。
“小姐和贾真第一次发生冲突,是在成婚的第二年,小姐看见贾真对别家小娘子……言语多有不敬。”
说不敬都是文雅了,那些话,若是让孟寒雁复述,她是半个字也开不了口。
“小姐警告了贾真。”
“那贾真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听到岚月小姐的警告之后,整双眼睛都亮了起来,神色癫狂,而后愈发变本加厉。”
“不止对先前冒犯的那家小娘子,进而已经扩展到随意路过的别家妇人,甚至有一次直接将以为孀寡按住了。”
“也是那一次,小姐动了手,将贾真打了,还用刀剃了她的头。”
凭心而论,以岳岚月从前的脾性,能够及时住手,已经是忍了又忍,放了又放了。
“我曾询问过小姐,为何要如此。”
以她的武艺智谋,这些破规矩,大可不守,浪迹天涯便是。
“小姐说,姨母和妹妹还在京中。”
【“岳家已经如此了,不可再让柳家牵扯其中。”】
也是那个时候,孟寒雁才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分开的五年,她的小姐,成长了许多许多。
“可没想到,贾真竟然有脸报官。”
“贾真报官,说罪奴不服管教,殴打她。”
“那桩事在当时被闹得极大,县城里特地派了衙役过来。”
苏拂苓在脑子里转了一下,很快就对上了时间。
当时北方有一处矿地的罪奴纠集起来造反闹事,先帝派兵过去镇压,也下了令愈发严待各地的罪奴,谨防罪奴闹事。
“却不曾想那衙役是贾家太爷的旧识,生生打断了小姐的右手右脚。”
断腿断手。
苏拂苓的脑子里“嗡——”得一响。
“那之后,征战沙场的小将军,成了卑劣农人身边的一个沙袋。”
“我哭过,求过,报过三次官,却都无人再管,无人再理。”
“第四次。”
泪水悄然滑落,额头种种地杵在冰冷的砖石上,孟寒雁轻如耳语的声音,在安静的金銮殿中清晰可闻:
“小姐死了。”
孟寒雁不愿意再开口去描述岳岚月的死状,就连脑海里回忆起来的,也只是自己跪在边上收敛尸骸时颤抖的手掌,以岚月的脾性,若是让故人得知了自己的狼狈模样,恐怕会很伤心。
而她跪在这里,剖析自己的内心,将自己残存的尊严碾碎,傲骨剖开,也不过是为了试图用这些去换取高位上的人,换取苏拂苓,一丝垂帘与动摇。
没有人知道,俯下首的那一刻,孟寒雁的脑海里出现了多少人,多少张脸。
岚月小姐、兰梅、琴琴、死在填户路上的人、埋在罪奴营暗处的无名之坟……
改制。
孟寒雁压下眉,眼中却满是燃烧的火。
她一定,必须,要推动改制!!!
哪怕最后,要以那个人的秘密作为砝码。
孟寒雁的脑海里闪过许易水“质朴”的脸。
第130章 “孟寒雁,身为司礼,殿前失仪。”
“朕……”龙椅上,苏拂苓的右手搭在扶手上,无人窥见衣袍下紧攥的手。
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五味杂陈:
“知晓了。”
知晓了?
什么叫知晓了?
苏拂苓摆手:“退——”
“陛下!”
见她仍然无动于衷,想将此事揭过,孟寒雁打断了苏拂苓的声音:
“可还记得当初在上河村,臣帮您时,您的承诺?!”
当初苏拂苓回京时,缺一个契机,是孟寒雁找来了孙黛青,由孙黛青发现苏柒和失踪的七殿下长得一模一样,向上奏报,引起朝野之间的震荡,这才让苏拂苓的出现有了一条最恰当最顺畅的路。
苏拂苓是默许了的,也是知道孟寒雁要什么的。
孟寒雁帮苏拂苓做了那么多事,推苏拂苓上位,只是因为她觉得苏拂苓为了岳家,为了柳家,又亲历了罪奴的苦,必定会改制!
脸色一变,苏拂苓眼睛微眯:“你是在质问朕么?”
这话便要看孟寒雁的回答了,事情可大可小。
短暂的寂静与沉默,孟寒雁抬起头,那双锋利的眼眸直视高台龙椅上的帝王,不卑不亢:
“是。”
站在一旁的宫女脑子都晃起来了:莲心姑姑你快回来啊!这里有人疯了在找死!啊啊啊啊啊!!!可别连累我啊!!!!!
孟寒雁还在发疯:“陛下是想恩将仇报,让天下人嗤笑么?”
“恩将仇报?”苏拂苓扶着龙椅把手,坐正了身体,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难道不是你在挟恩图报么?”
“你区区一个家仆,朕能让你脱罪籍奴籍,在宫中做司礼,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怎么,一口一个臣,你还想抢别人十年寒窗,冬读夏考出来的官位?”
毫不客气的,苏拂苓拆穿了孟寒雁的志向,或者说,野心。
很早以前她就知道,孟寒雁想做官,想入仕。
但孟寒雁,还不够格。
能力有,却做不了官。
放在膝盖上的手蜷缩成拳,孟寒雁不甘:“恳请陛下,选贤举能!”
她曾在县衙做书吏,那县官办事拖沓推诿,是非分明的事却被县官硬和稀泥,她哪点不如那个县官?凭何不仕!
“贤能……”
苏拂苓的低声带着股嘲意:
“你还挺看得起自己。”
“以为天底下就你一个清高的明白人吗?”
其实这就是孟寒雁的问题所在,只是她一直都没有察觉自己的毛病。
宫中的人员安排职务调度尚可以是家事,苏拂苓不用考虑那么多,但金銮殿上便是国事,不可不思虑。
“朕凭什么提拔你?”
就凭孟寒雁强硬地提出要改罪奴填户制,却连个具体的改进办法都没有么?
“那梅坞为什么可以?!”手指猛地攥紧,孟寒雁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起一层白。
大夏选官,不论文武都要进行科举考试,文官比史书策论,五官则比武御骑射。
梅坞也是奴籍,也没经过任何的科考。
但现在,梅坞是龙虎卫指挥使,年纪轻轻便是正三品的将帅!
“就凭她可以打得过禁军统领,”苏拂苓道,“你却谋算不过新科状元。”
“莫说是状元,科举落榜之人你都不如。”
“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鲫。”
“孟寒雁,承认自己读书不够多眼界不够开阔并没有多难。”
“在上河村或许你是个能人,可在狸水镇你连第一都做不到。”
“你是岳家家仆,曾为表姐伴读,见识过京城沿路到江南的山河湖海,你还做不到区区狸水镇的第一。”
“但这金銮殿下站着的,全是第一。”
“就连兵部尚书的文考,也是鸿武年的第八十七,她家乡眉山县的第一。”
“朕若用你做官,对她们,公平吗?”
她是帝王,就算有心庇护孟寒雁,可这世上比孟寒雁的性子、能力,更适合做官的人有太多太多了。
孟寒雁面色煞白。
她不理解,自己的谏言明明是对的,为什么就是不被听见,不被听取,反而还要被折辱呢?
看着堂下跪着的已经心旌动摇的人,苏拂苓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退——”
退下吧,莫要再说下去了。
“公平……”
孟寒雁喃喃,骤然出声:“陛下!”
“臣——奴,奴斗胆再问您最后一句!”
“陛下说公平,如果贾真冒犯的不是您,如果贾真杀害的不是您的表姐,您,可还会杀了贾真?!”
她一定要改制!不论如何!
孟寒雁的表情已经逐渐染上了癫狂。
“朕杀贾真,”苏拂苓横眉,“是因为她犯了错,该杀!”
“可是陛下!”孟寒雁直勾勾地看着苏拂苓,“这天底下的贾真,何其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