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但现在,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别的任何原因,她都能反驳,都能嘲讽,都能唾骂。
  可偏偏,是因为家国。
  当真相被抬到这样的高度那一刻起,许易水便张不开口了。
  若三百人献祭,可保家国边疆十年二十年平安稳定,这三百个人中的你,死还是不死?
  这一刻,生死已经由不得你了。
  甘愿赴死还可受人敬仰,怯懦不愿,只会被人斥责,不顾大局,没有担当。
  “南蛮。”
  最后的最后,许易水只能吐出几个字:“打赢了吗?”
  “灭了。”
  不止赢了。
  是灭了。
  许易水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这似乎应该是她最希望听见的答案,可为什么心会堵得慌呢。
  是啊,为什么呢。
  屠村密信传回金銮殿的那天,铁石心肠的帝王在冰冷的龙椅上枯坐了一夜,从天黑,到天明。
  她总会呕吐,有时是吃饭时,有时是用茶时,有时只是在坐站行走。
  御厨换了一批又一批,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没有人知道帝王呕吐的原因是什么,就连苏拂苓自己也不清楚。
  她只是总时常想起从前和许易水在上河村的日子。
  那明明是污点也是耻辱。
  但她就是会时常想起。
  越来越时常。
  太医说:“脾胃主思,陛下忧心过重,才会至此。”
  主思。
  苏拂苓终于明白过来。
  许易水死了。
  她的身体比她的心先感觉到了痛苦。
  苏拂苓一直以为自己是恨许易水的。
  恨她的燥热,恨她的粗鄙,恨她趁自己失忆买了自己吃了扶桑叶饮了扶桑水睡了花烛夜。
  恨她将自己的傲骨啃食了个干净。
  这恨意分明而锋利,像是一把刀,日夜在她的心头磨着。
  这恨意也成了她的铠甲,孤身披着它一步一杀,走血路时,竟也觉得安心。
  可此时此刻,她却忽然惊醒。
  原来不是恨。
  她只是爱得太痛苦了。
  因为这爱从发端起就错了,从她们第一面的遇见就错了。
  从此之后,一步错,满盘皆输。
  她们的爱没有长在心脏,反而成了生根在胃里的溃疡。
  一朝发作,蚀穿血肉,积毁销骨。
  “苏拂苓……”许易水睁开眼,来到皇城之后,她已经很少直呼苏拂苓的名字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是梅坞杀的我。”
  第126章 “那陈相国……”也会死吗?
  “那天晚上,是个星夜,我将白日里挖天地翻出的一些草根洗干净,用细竹篾穿了挂在阴凉处风干,细碎的星星洒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很是好看。”
  “只是我有些累了,为了避免胡思乱想些什么,就回屋睡了。”
  胡思乱想,是一个很微妙的用词。
  许易水的声音很淡,很轻,很平静。
  娓娓道来地讲故事,极有代入感。
  “我睡得不太安稳。”
  “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混合着焦木和烟火的味道,心中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但还没有醒来,直到我听见了一阵凶猛的狗叫。”
  “遭灾的年时,鸡鸭都是奢侈,莫说是狗了。”
  “上河村唯一的一条狗是祝玛的,但也已经在半年多以前被灾荒里饥饿的村民打来吃了。”
  “我瞬间清醒了过来,慌乱跳下床,趿拉着鞋子走到门口,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手放上门闩的那一瞬间,我又停住了。”
  “因为我听见了别的动静。”
  “洪水过后,原本的草棚已经不复存在,但为了生活,我又在旧址上东拼西凑将它勉强盖了出来,花了三月有余。”
  “我翻身上了草棚的屋顶。”
  “在屋顶上,我看见了火光冲天的村子。”
  “热浪明明离我还有些远,但却好像已经扑到了我眼前,烤的我脸颊生疼。”
  “我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在惊慌失措的呼喊、哭叫。”
  “我看见张大娘子刚从屋子里出来,衣服都还没穿工整,往井边跑去打水,可下一秒,就有个穿着黑衣服的人,提着刀将她的脑袋砍了下来。”
  “翠翠和蕊香生了一个很可爱的女儿,因为刚出生的时候爱哭,所以取名叫嘤嘤。”
  “季嘤嘤。”许易水强调道。
  “季嘤嘤哭着来寻我,我却看见祠堂后边四五个拿刀的黑衣人牵着只半人高的獒犬,正朝着这边走过来。”
  “彼时我手无寸铁,只有放在门口的锄头,还沾着我早上挖地时候留下的泥。”
  “锄头猛地挥下,我闻到了血腥味儿,可那点儿味道和整个上河村的血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
  “我杀过鸡鸭,杀过猪羊,杀过兔狼…杀过很多动物,但苏拂苓。”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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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我最熟悉的锄头。”
  “说实话,手感和铲一根难缠的柏树苗没什么区别。”
  “从前开荒时我就是一把好手,铲完柏树苗我的手都不会抖,就像那个时候,第一次杀人,我的手也并不敢抖。”
  “我抱着季嘤嘤往易水河边跑,我们跑啊跑啊,跑过田坎,跑过刚挖翻开要种新菜的田,最后跑到了一片玉米地。”
  “季嘤嘤躲了起来,我去杀獒犬,不然没有活路。”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在追我们的人手里,杀掉那只獒犬的。我明明都松了一口气,可是在凌厉的寒光里,我的脖子划过一抹冷意。”
  “没关系,我想我和季嘤嘤至少能活一个。”
  “可季嘤嘤还是死了。”
  “被梅坞生生摔死在了我面前。”
  “你不知道,季嘤嘤是季家的第一个曾孙,翠翠和蕊香宠着养着,她是个多娇气的姑娘。”
  “但那天她很乖。”
  “我告诉她有坏人,让她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她便一直捂着嘴,从被抓到被摔死,没哭出过一丁点儿声音……”
  越说,声音越冷,许易水也越平静淡漠,好似在讲一桩与自己全然无关的旧事。
  只是那张沉静的脸上,早已泪痕斑驳。
  许易水的声音越说越冷,越说越平静,脸上却已经慢慢红了眼眶泪流满面。
  “许易水……”苏拂苓压下喉间的涩意,声音沙哑得不成调,“你想让我怎么办?”
  她要她怎么办……
  许易水笑了,笑得很轻很轻。
  “苏拂苓,是你想让我怎么办?”
  你拿国仇压我,是想让我怎么办?
  我又能怎么办?!!!
  许易水在心底憋屈地呐喊,面上却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
  因为她清楚,这是一道无解的题。
  没有办法,无从怪罪,不得解脱。
  事实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吗?
  许易水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但她确实想做点儿什么,她的心里太堵了,情绪像是被活生生地封闭进了棺材,她必须找到那么一丁点儿,哪怕只有小指粗细的一道缝就好。
  在不影响所谓的大局的前提下,在临走之前,给讨厌的人上点儿眼药,让她的仕途不那么顺畅或者不那么被看重都行。
  可下意识没想到苏拂苓会对她说:
  “梅坞会死,我保证。”
  她对梅坞起了杀心?
  苏拂苓竟然打算杀了梅坞?!
  可梅坞现在不是她的人么?不是她握在手里的刀么?
  恍然间,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许易水将它抓住了。
  【“陛下可说了,一个都不能放过。”】
  【“不要让当年的耻辱重现!”】
  【“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遍。”】
  陛下好理解,苏寻真自立为王,她的叛军部下称她为陛下。
  那么重现呢?再犯第二遍呢?
  指的又是什么?
  ——陈相国。
  许易水的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了这个人。
  在苏拂苓的讲述里,前世和今生最大的区别,其实是在陈相国。
  这没什么好掩饰的,所以苏拂苓很轻易的读懂了许易水的不解,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来了,苏拂苓也很直接了当地告诉了许易水缘由:
  “她杀了我阿娘……”
  陈相国,师承先皇后的母亲,也就是苏寻真的外祖母,朝堂清流里十分关键的人物,后来更是堪称掌舵人。
  先皇要对付世家大族,陈相国亦复如是。
  苏寻真逼宫合围的时候,梅坞就是那把刀,也是因为多了梅坞的助力,她才有了那么大的胆子和把握。
  后来苏寻真的败,也是因为陈相国让梅坞收手了。
  梅坞也是做得无间道,是先帝的人,是苏寻真的人,是陈相国的人,现在还成了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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