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武固说的这个藉口,也正是姬安和上官钧原本的想法。
  用礼部来拖上十天半月,待人都散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毕竟四处聚在一起的举子,本也不是什么齐心的团体,这事又不是科场舞弊大案。或许刚落榜时会一时血冲上头不服气,但冲动的劲过去之后,多数人就会退缩。
  哪知竟然有人直接敲了登闻鼓!
  姬安心下冷笑,面上却淡然道:“你一力承担?这回来了千余人,一人五杖,便是五千多杖。你担得起吗!”
  别说五千多,就是五十多下,都有可能一命呜呼。
  叩首的武固听得这话,身体不自觉地一抖。他身后跪着的四人,也纷纷低下头去。
  姬安再扫一眼台下东面。
  刚才还一直传出嘈杂声的一众围台举子,此时都哑了声,似乎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姬安重新看向武固:“便是你首倡,难道他们都没有脑子?自己做下的决定,自然是自己承担后果。不过,念在你们也不是全无考量,情急之下方行此事,朕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
  武固原本已是越听越觉全身发冷,此时突又峰回路转,他猛地惊喜抬头。
  姬安:“尔等要申诉之事朕已知晓。接下来,就看看你们的申诉是否有理。若有理,此番便免去尔等的罪,准尔等所求。但若无理……”
  姬安目光又一次扫过台下东面,一边慢慢道:“下面所有参与者,可在革除功名与脊杖五下这两项惩罚中任择其一。”
  最后,姬安视线扫过武固后方四人,再回到武固身上:“而你们五人,作为首倡者与带领者,没有选择,两项皆占。”
  武固再次一呆,后方四人下意识彼此看看——哪怕他们预想过会有惩罚,但大盛一向优待仕林,便觉得最多罚些银钱、申斥一顿,怎么都没想到会有脊杖这么不体面的刑责,更别说革除功名如此严重。
  可事情已经做下,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也只能用眼神给彼此打气——他们自然是有理的,必得拒理力争!
  也是到了此时,姬安才道:“都起来吧。”
  五人一时没回过神。传话宦官传完刚才那句,不见他们动,又催促一次,他们才反应过来,从地上起身。
  只是,个个都不由得感觉一阵腿软,还有人忍不住揉揉膝盖。先前他们也想到要跪,裤子里已经做过准备,却没想到竟会跪了这么久。
  姬安先给了众举子一顿下马威,现在端起茶喝过两口,换上平日里的温和模样,继续开口道:“先前你们说,考前曾流传出众考官判卷倾向,才有失公允。这是何意?”
  武固不自觉地蹙起眉——先前他提的“有失公允”是两点原因造成,可姬安这么一说,就像是只有一个原因了。
  而且,他们本打算从“考题超出范围过多”提起,再辅以“考官判卷倾向”。毕竟后一点的证据不够实,以前一点为主诉会更有力。
  但现在姬安已经开口问,武固一时也想不到法子拐回去,只得先回道:“禀陛下,据闻此次考官是通过考试选出,《旬报》也刊出了考卷。而市井里有人在私卖众考官做那份题的答案,由此可看出倾向。
  “那些私卖的答案非常高价,有一部分举子买了,但大部分举子没有购买,或是根本不知此事。既有卖的,草民不能说买的举子有什么错,但两厢比较,便是对大部分举子并不公允。”
  不管是科举哪一级考试,有门路的人都会打探主考官的文风喜好、主张倾向。
  对文章的评判,是一件极为主观的事情。因与主考政见不合、观点不一,乃至只因为文风为主考所不喜,而被黜落者,纵观历史笔笔皆是。
  也是因此,除非有确凿的舞弊证据,否则落榜者即便不服,也都只能自己忍着。而武固等人也不敢提文章如何如何,只敢拿“小部分人知,大部分人不知”来说不公允。
  但若要拿以往来比较,有门路打探到主考情况的考生,自然只是少数。在这件事上,就从来没有过公允。以前又何曾有人拿这个说过事?
  姬安心下再次冷笑一声,面上则只点下头,回身看向方怀静。
  方怀静起身行礼,再回身向台下示意。
  武固等人不知何意,可刚经历姬安一番下马威,心中免不了发怵,不敢多问,只得等着。
  过不一会儿,有差役押上几个人来,先向姬安行礼。
  方怀静转向武固五人:“你们说卖考官答案的,可是这几人。”
  武固猛地瞪大眼,满脸的错愕。
  方怀静也不用他们回答,再对被押的几人道:“你们是做了什么被抓,大声说出来。”
  有一人被差役推上前,只得双眼一闭,大声说:“我们几个高价卖朝廷考核所用的考卷,还假造会试考官的答案!”
  台边百姓的议论声顿时就大起来。
  “什么?假的?骗子?”
  “我一开始就觉得八成是骗子。那些举子们啊,真是太好骗了。”
  “以前每次考试都有这种骗子冒出来,卖什么虚虚实实的内部消息,多考过两回的人都知道。”
  “答案是假的,那那人刚才说什么‘不公平’的,不就……”
  “他们不就是自己没考过人家,又不服气,才找这么个藉口呗。”
  台上的武固此时只觉脑子嗡嗡响。这个证据不够硬,他们却提出来,就是仗着无人可对质。毕竟以往卖假押题的人朝廷从来没管过,哪知偏偏今年就出手抓了人。
  武固心脏咚咚直跳,绞尽脑汁思考补救之法,急中生智地呐呐开口:“草、草民没有买……直接让书僮轰走了人,并不知道卖的人长什么样……”
  他不敢明说,但话里的意思就是——如何证明这几个人是真的卖家,如何证明他们说的话是真的。
  方怀静瞥他一眼,再对那几个骗子道:“你们仔细看看,这五个人里,还有台下东面那群人里,有没有人跟你们买过答案。”
  武固下意识转头去看那几人。
  那几人也在看他,接着目光转向他身后。
  几乎是立刻,就有人伸手边指边喊:“这个和这个,他俩买过!”
  武固愣愣回身,就见身后四人中有两人试图低头侧身地躲藏,又不敢做得太过明显。此刻被指出来,也不敢反驳,只满脸心虚地把头垂得更低。
  差役又带那几人走到台子东边。
  下方举子中许多人都在不自觉地往后退,但人多挤着,也退不到哪里去。还有不少人或是举袖子、或是转过身,想要把脸挡住。
  然而,哪怕是这样,那几人都能不断地点出人来,引得周围百姓又是一片哗然。
  “那么多人买了?”
  “买了都没考上,还敢拿这事出来说?”
  “打头的那个没买,他可能真以为是真的。”
  “可怜呐,被同伴骗了吧。买过的人肯定知道没一点用。”
  方怀静看着那边骗子把近处的人都认过一圈,才示意差役把人押回来,带下台去。
  姬安看着武固几人道:“如何,可还了你们一个‘公允’?还是要朕再遣人去查查他们指认出来的举子,物品当中是否有买下的答案。”
  这事根本无需多查,光看那些被指出来的人什么模样,就知道他们的确买过。何况,那么多人买了,不可能寄望于人人都已毁掉。要是再提追查,无异于自取其辱。
  武固只觉姬安那话像是在自己脸上重重甩了一巴掌。
  但此事如今已经赌上了他的功名,他必须得一争到底。
  武固努力稳住心跳,咬着腮帮肉让自己保持清明,赶紧把话题往主诉上转。
  他大声道:“陛下!此次诗赋卷突然增加许多赋税与律法题,这大大超出了考试范围!”
  姬安淡淡一笑,问他:“会试与殿试选出的进士,是要做什么的。”
  武固将这问题在脑中过了两遍,依旧不解其意,只得老实回道:“出仕做官……”
  姬安:“若你现在是一县知县,税收可归你管。”
  武固讷讷点头:“自然要管……”
  姬安回身看向张湜。
  张湜起身向前,从袖袋抽出一卷纸展开,念道:“有一商人,运一车货至县城中卖。头两日,他推车游走于县中各处,后三日,他临时租了一个小摊,共计五日将货卖完。
  “现知,外来商人需纳商税如下:非定点贩卖时,每日十文,所租小摊,每月五百文。那么,此商人在县中五日,共需纳足多少文商税方可离城。”
  武固几人听得发愣。
  张湜上前将手中的纸递与他:“陛下让你们五人都算一算。”
  几人相互看看,闹不明白怎么突然发展到要算题。可天子有令,又不能不听,只得蒙头算了好一会儿,最后各人报出的数字竟然都不一样。
  台下围观的百姓中就有几处发出了笑声,还有人忍不住喊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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