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 第153节
他话音落下,忐忑等待了片刻,终于听到他开口,然而,却非孟贺利以为的答复。
“他这次千方百计,甚至不惜用苦肉计,逼迫李家公主来此,究竟意欲何为?”
孟贺利一怔,没想到他忽然改变话题,竟问起此事,抬起眼,见他双目冷冷地看着自己,一时心跳得飞快,竟比方才更叫他紧张。
“说!”
孟贺利正在紧张思索应对,耳边已响起逼问的厉声。
他的额头开始绽汗。
见孟贺利依然定着不动,显还是不愿如实供述,裴世瑜目露怒光,一把抽出他腰间的佩刀。
一瞬间,雪亮而冰冷的刀锋,架在他的脖颈之侧。
“你说不说?从前你那上司是运气好,你莫非也想赌运气?”
孟贺利一凛,知他应非恐吓。
几年的光阴,看起来丝毫没有消去他对天王的恨意。
事实上,天王此次费如此大力,要李家公主来此,真正意图到底为何,莫说是他,便是朱九,恐怕也未必敢说确切知道。
但,毕竟是天王身边的亲信,多多少少,他有自己的揣测。
他怎敢说,他疑心天王盼望他与公主破镜重圆,这才将人强行送来此地和他会面,以创造旧情复燃的机会。毕竟,以天王如今处境,急需一个能够继他大业之人。倘若少主人注定无法再回到他的身边,他自然需要另做打算。
这,应也是时隔数年之后,天王将目光重落在李家公主身上的原因。
自然,这更是孟贺利此前自作主张拦截信使的缘由。毕竟,如今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天王得一个合他心意的继位者更为重要?
只是身为下属,他如何敢为活命而泄露自己揣测出来的天王计划?
更不用说,万一李家公主与天王先前在私下已达成共识,如今也正在为达成那个目的而迂回行事,他若是说出来,以面前这位少主人的脾性,怎可能容忍这样的事?
他对上对面那双布满怒色的眼,被迫再次下跪,只道:“恳请郎君饶命,卑职实在不知。”
裴世瑜目中怒意愈盛,沉腕一字一字道:“是你自己找死——”
孟贺利感到颈间传来一阵刺痛,紧接着,一股热流便沿衣领下来,迅速濡湿里衣。
他脸色惨白,紧紧闭目,只待引颈受死了。
“住手!”
这时,耳中忽然传入一道清脆的女子喝止之声。
他睁开眼,见一道身影从烽燧台的方向匆匆奔来。
竟是李家公主来了!
“放了他罢!”李霓裳道,见裴世瑜的面色愈发难看,并不为所动,走上去,将刀从孟贺利的肩上慢慢拿开。
“他不便说,我告诉你便是,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迎上他转来落到自己脸上的两道阴沉目光。
“天王此次见我,本是为后嗣考虑。不过你放心,当时我便拒了,他也未再强迫,只要我将匕首送来便可,此事,我先前也已与你讲过,句句是真,无半点虚言。”
裴世瑜在错愕之间,脑海中不觉又浮出那日在哨屋中与她对话的一幕。
当时他便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她对自己应当是隐瞒了什么。
此刻犹如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
那个人,逼她在这种天气来此见他,极大可能,将会遇到冰雪封道,她若被迫留下,二人或将朝夕相处,那么,那位天王的算计,似乎也就顺理成章地有了实现的可能……
他拳捏得指节泛白,面上暗浮极度羞愤的阴影,渐渐涨成血色。
孟贺利眼看着他额角的青筋凸涨盘结,知他应是愤怒到了极点,情急下,再次叩首求告:“少主人息怒!天王此举,当真是情非得已。此次来的这些人,十有八九,应当与太保那一伙脱不了干系。太保犯事,天王念其宗亲,将他遣回原籍加以看管,他们或认定只要暗地除掉少主人,迟早便可保回太保。天王历经大小战事无数,伤情累积在身,当初少主更是一剑透他胸肺,至今每逢阴雨,咳不绝止。他如今当真是孤家寡人,对少主人寄予无限厚望,恳请少主体谅——”
“滚!”
裴世瑜自齿缝间挤出这一个字,将拳头捏得格格作响。
孟贺利戛然而止,惶对上李霓裳投来的目光,知她在命自己离开,不敢再发声,只得慢慢从地上爬起。
“你给我听好了,留你命,回去后,将我的话,一字不漏传回给他!”就在此时,裴世瑜忽然再次开口。
“勿再枉费心机了,更不要以为,他能以谁人来拿捏我!”
“从前我没杀他,便已是对他最大的体谅了!”
言罢,“当”一声,那一柄染血的刀,已被掷回在了孟贺利的脚前。
孟贺利心彻底凉透,绝望不已,只能哽咽道:“多谢不杀之恩。”
他捡起刀,蹒跚而去。
暗夜下,裴世瑜的背影一时僵立如柱,李霓裳亦默立无言,只剩边野寒风,从二人身边飒飒掠过。
他方才说的那话,极重,极重。
话里的“谁人”是谁,李霓裳心中更是了然。
她终于平复下心绪,望向身前那道背影,慢慢又道:“我非故意来此窥探,方才出来,是想再问你一声,明日之事,你是否真的方便?但凡有任何不便之处,你尽管和我说。”
他继续立片刻,缓转向她,道:“你不必再去那里住了!”
“好。”
李霓裳眼也未眨一下,立刻应道,语气极为恭和。
“如此,我便不打扰了。”
她说完,未再停留,向他行过一礼,垂落一双羽睫,微微低头,迈步待转身回去,耳边又响起他的话声:“明日你若是要回,我便送你出去!”
李霓裳一怔,抬目望他。
“你自己去问孟贺利那厮!”
他冷冷说完,便不再发话,凝神似谛听起来自旷野的什么声音,很快,丢下她自顾去了。
李霓裳怔望他背影,蹙眉思索片刻,不得其解,返身去寻孟贺利。
孟贺利并未走远,颈伤也不顾,人就在烽燧台畔等待着,见李霓裳回来,慌忙走出去下拜,谢她方才救命之恩,听到李霓裳问事,此时怎还敢隐瞒,含愧说出,更自知理亏,又叩首恳求宽宥。
李霓裳这才领悟裴世瑜方才那话的意思。
回到这里后,除去必要的出屋,这几日,她早晚闭门不出,连吃食也是那仆妇送入的,除借机休养,缓解前段时日因赶路而带来的满身疲乏,也确实感到不便,故傍晚永安找了过来,说了去往哨屋的事,她思量一番,没有理由不应,便点了头。
第146章
146
今夜方才, 同宿的仆妇已经熟睡,她却辗转难眠,又胡思乱想起来, 就在方才, 听到屋畔有人踩过雪地所发的步履之声,直觉是他,忍不住起身,到窗后看了一眼,见果然如此, 随后, 又许久不闻他回屋的动静,心中便不安起来,愈发感觉此次安排她去哨屋一事,他心中应当很是不愿。
倘若没有天王最初要她做的那件荒唐之事, 她或也厚颜便过去了,联想起来后,心中总是无法释然, 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寻他当面问个清楚, 免得叫他过分为难, 这才穿衣出来,却没想到,叫她遇见了这一幕。
记得当时离开武节的时候, 崔重晏被天王压制, 已经退了兵。究竟后来又出了何事,怎的姑母会落入他的手中?
他到底意欲为何?
起初一阵夹杂着心急如焚的惊怒过后,想到崔重晏此举必定是有所图, 自己没回去前,姑母不至于会有过多危险,她终于定下神来,见孟贺利还跪在地上,伤颈处兀自在汩汩渗血,便忍气,皱眉叫他先去裹伤,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之声,李忠节也匆匆奔来。
此事也没必要瞒他,李霓裳说了,李忠节大怒,骂崔重晏无耻,更是恨不能立刻插翅回去,偏偏道路又被冰雪阻塞。
“公主,怎么办?咱们若是等道路通了再走,会不会来不及救人?”
李霓裳忽然想起裴世瑜离去前的话,出神了片刻,叫他召集齐人手,先做好随时预备动身的准备。
李忠节不明所以,但此时也是无计可施,只得回去准备。
这个夜晚,终于在混乱中煎熬过去。
黎明的旷野深处,一声虎啸遥遥传来,惊醒昨夜其余的睡梦中人。
众人在未明的惊恐中纷纷挟起兵器,仓促奔出,以应对猛兽来袭,却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残月沉霜。
微茫的晨曦里,一道孤影寒衾覆霜,正跋涉行来。
在他身后的雪地里,敛爪随行一头斑斓大虎。
渐渐走得近了,他命身后的大虎停步,自己继续行来。
众人终于看清,来人便是裴世瑜。
许多人都曾听闻,裴家那位君侯少时便曾有伏虎之名,但却很少有人亲眼目睹,直到此刻,见此情景,方知传言非虚。
想必这头大虎,应当便就是当年之虎。
众人敛声屏气,看着他行到近前,和见状奔上去的永安说话。
李霓裳早也闻声而出,停在屋门之外,远远看着虎影,顿时想起当年红叶寺里的一番旧事,物是人非,发怔时,永安转身飞奔来到面前说道:“少主说,他知道一条路,可以出去,公主若是不怕路险,可随他同行,他送公主出去。”
裴世瑜所说的路,起点便在哨屋附近,越过一道绝岭,便可绕道借赤骊部转上通往郡治的路。只是,绝岭那一带的路极不好走,稍行差踏错,便有可能坠入雪渊,粉身碎骨。
做好全部准备之后,将随行马匹的蹄也裹上防滑粗布,李霓裳一行人便随裴世瑜上了路。
那头名叫金奴的大虎也一路同行。
她倒还好,认出大虎,并无恐惧之感,但同行的其余人,乃至孟贺利、李忠节等人,起初对它无不忌惮,马匹更为恐惧,只要金奴靠近,便四腿发抖无法迈蹄。裴世瑜对此也无半句解释,只白天领路,夜间另在远处独自支一小帐,与金奴一同过夜。
进入绝岭,李霓裳明白了他带金奴的用意。
雪峰下暗藏冰隙、隐裂,以及一旦踩上便会坍塌的虚雪壳——与这些不知何时便会降临的危险相比,她前几日的那一番遭遇,几乎算是微不足道了。她猜测这条通道,最早或曾是金奴走过的虎径。
便如此,大虎在前探路,一行人跟随在后,越过雪岭最为凶险的一段路,于数日后,有惊无险地抵达赤骊附近的一处谷地之中。
虽都疲惫不堪,但知已走出险地,明日便可转上主道,众人无不精神提振,将今夜宿营地选在一条冻溪旁后,孟贺利李忠节等便各领人扎营,破冰取水,生火煮食。
李霓裳入了供她休息的一顶小帐,掩合门帘,剩自己一人之后,原本平稳的步伐便消失了。
她略带蹒跚地走到帐内的一口小暖炉前,慢慢坐到褥垫之上,将肿胀的双足困难地从裹着冰壳的靴中拔出,这才发现,潮袜已与双脚冻连在了一起,稍扯,便觉撕皮般痛楚。
她不敢强行脱袜,抬着双脚靠近火炉,想烤化冰,这时,那名一路随她同行的健妇端着热水跟入,看见了,赶忙摆手,匆匆走来,将她双足从火旁挪开。
妇人似已预料到了她脚的状况,坐到她的身旁后,便将带来的一块翻毛皮置在火旁烤,待皮子变得暖烘烘,将她双脚裹了进去,如此捂了片刻,待冰融化,才帮她脱去了湿袜,接着,隔皮轻柔地为她揉搓起脚。
渐渐地,李霓裳那一双原本麻木而冷痛的双足热了起来。妇人继续轻轻揉搓,直到她的双脚恢复柔软与红润,方浸入热水濯净,用布巾拭干,取出来一支不知为何的油膏,仔细抹在她的脚上,最后又为她套上一双干净的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