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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风雪 第146节

  在对面最远处的中央,十数丈外的一张王案之畔,一道熟悉却又似陌生的男子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人坐在一个年长的华袍之人身旁。他近处的一口赤铜火盆里,柏枝熊熊燃烧,跳跃的火光燎红他侧对着的半张脸容。永安只觉熟悉,又似陌生,一时竟不敢确定。隔着火盆上方升腾飞散的点点猩红的火星子,他看得不大清楚。
  几名奴子抬来一只摆着硕大银盘的小桌,盘中是只才烤出的獐鹿,铁钎插着的炙肉之上,滴淌着琥珀色的油脂。
  中央那个显是赤骊王的老者亲用一把银刀割下最为珍贵的鹿唇,命人送到他的面前。
  他略略倾身,接过了奴子捧来的第一刀炙肉。
  赤骊王将割肉的匕首重重扎进银盘。镶着宝石的刀柄,震颤不已。
  赤骊王抬臂示意乐止。笳鼓声歇。他端起酒杯,起身高声道:“敖包的神石不问来历,鹰王总是在荒草窝里睁开眼。英雄不论出身,这位李二郎君是咱们的恩人,今夜全部人都随我一道,敬他满酒。只要他来,咱们的帐门,永远都将对他大开!”
  在全场发出的欢声中,永安看见那男子站起了身,笑着举起面前一只斟满美酒的犀角银杯。
  杯光掠过他的眉骨,如半融的雪水淋过剑刃,刹那将他的两点眸色映得清冽如初。
  永安至此终于确认,他就是那位自己数年不见的旧主。
  “公主,你瞧见了没!是他,他就是少主!”
  狂喜之下,他扭头转向李霓裳,发觉她的双目也正望着,眼一眨不眨,并未回应自己的话声。
  永安顿时收声,等待了片刻,见她依旧那样立着,一动未动,迟疑了下,低道:“我这就叫人去告诉少主!”
  他转头,叫那引赞伺机上去传话。这时,她动了一下,转过面,说道:“不用了。不必打扰他。我可以等的。”
  李霓裳被带到了一座幽静的毡帐之前,引赞说此处便是李二郎君的住处,他们可以在这里等候。
  帐中燃着烛火,烧得暖洋洋的,内中被一张屏风隔开,静悄悄空无一人。
  引赞带人送来热热的乳酒和一些吃食,躬身退了出去。
  永安伴着李霓裳坐到暖炉之旁,烤火取暖。两人各自怀着心事,四目望着炉火,都没说话。
  许久,永安显是等不住了,站起来道:“公主再坐一下,我出去瞧瞧先。”
  他走了出去。
  李霓裳依旧坐在火前,远处不时飘来断断续续的隐隐笳鼓之声,衬得此处愈发寂静。她听着头顶啪嗒啪嗒的细碎响动。那声时而稀疏,时而密集。大风卷来了附近雪山上的碎雪粒,砸落在了帐顶之上。听得久了,叫她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她费神思索许久,脑海中灵光闪现,终于记了起来。
  是她幼时跟随大人逃亡,卧在临时搭起的陋帐内,遇到夜雨听到的异声。
  它预兆次日的道路,将因泥泞而变得愈发难行。
  坐得太久,帐中的炉火也过于旺盛,她感到有些气闷起来,正待起身,也去帐外透一口气,这时,外面响起一阵略显杂乱的步足之声,有人往这方向走来了。
  李霓裳的心头猛然突突狂跳不停,脸色微微变白。
  她盯着帐门的方向,一时无法动步。
  很快,她的呼吸松弛,不自觉捏住的手,也慢慢松开了。
  伴着腰饰随着行动所发的清脆玎玲之声,外面响起说话声。
  仿佛来了一群妇人。一人用似带着调笑的语调,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惹得其余人发出一阵含混的笑声。
  帐门被人掀开,率先进来了一位四五十岁的妇人,她装扮整齐,像是这里有身份的掌事。
  接着,后面的几名婢女簇拥一位年轻的女子,也一道走了进来。那女子看起来二十五六岁,衣着华美,赤金的璎珞压着豹皮镶边的裙。她的容貌也极是艳丽,乌发编股,头缀松石的银链,额前的佩环金光闪烁,衬得一双深琥珀似的眼瞳愈发明亮。
  她应当就是方才受到调笑的对象,在她均匀染着羊脂膏的美丽面颊之上,还带着一缕淡淡的红晕。
  最后又有手捧金盆、毛被、酒瓶等物的婢女鱼贯入内。
  众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忽然看见帐中有人,停了下来,投来疑惑的目光。
  引赞官这时匆匆跟入,指着李霓裳,向领头的妇人解释了一番,妇人面露恍然之色,笑着朝李霓裳行礼,随即瞟一眼引赞官。
  引赞将李霓裳请到一旁,指那年轻女子,低声解释:“她是我王之女,丈夫在前年的战事中死去。是王叫她来的。”
  李霓裳一怔,似是明白了过来。下意识地又望一眼。
  她想起了从前听说过的一则异族婚俗。失去丈夫的女主人,留路过的中意男子过夜,目的便是求孕添丁,壮大家庭。这在中原人眼中惊世骇俗之举,在边地却是习以为常。
  王女眼中闪着喜悦的光,见李霓裳望来,落落大方,毫无忸怩之色。
  “这里有些不便,可否随我来,另外去个地方,等李二郎君回?”引赞含歉地问。
  李霓裳醒神,立刻含笑颔首,随人迅速退了出去。
  帐门在她身后落下,将帐内再次响起的一阵嬉笑声压了下去。
  李霓裳默默跟随引赞去往附近的另外一顶空帐。
  王帐前的那场围宴似乎已经接近尾声了,远处喧声零落。路上不时看到被人扶着离去的已经醉醺醺的参宴之人。
  “李二郎君回了!”
  走到一个岔道口前,他忽然停步。
  李霓裳早在他发声前,便已看见。
  永安伴着那人,正从对面走来,后面跟着几名应是赤骊王派的侍从。
  他的心情显得很好,永安在他的面前,仿佛也一下变回了从前的样子,走路都似在蹦跳。不知和他说了什么,他发出一阵笑声。
  “真的!郎君你别不信!”永安不服的争辩之声传来,“我如今出去,后头都跟着几十号人的!”
  他再次大笑起来,抬臂拍了拍永安的肩,应是表示信他的话。
  永安笑完,看着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怎的不说话了?”他笑吟吟地问了一声,“方才就见你话说一半。莫非有事瞒我?”
  “李二郎君!”引赞这时唤他。
  他听见,应声扭头,当含笑的目光落到李霓裳的身上,刹时凝定。
  李霓裳曾极是害怕再次相见的情景。
  甚至,就在片刻之前,有那么一瞬间,她生出过逃离的念头。
  她对上了那两道渐渐冷却的目光。
  为达成目的,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以祥瑞之名欺世盗名,她杀人,她交易,能做的,不能做的,她都做了。
  此刻不过是和一个人见面,说几句话,做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而已。
  她长吸口气。冷冽的空气瞬间透过口鼻,灌满她的肺腑。她定下神,迈步,待向他走去,他已收目,眉峰堆寒,目光沉沉地扫向他身畔哑了似的永安,看去与方才判若两人。
  永安不禁瑟缩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道:“我……我见到郎君,一时太过欢喜,竟忘了和郎君说……”
  他怎敢承认,实情是他不敢,数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唯恐提及她的名字,会发生令自己害怕的事。
  果然如他所料。他讷讷垂头,不敢再辩。
  男子猝然转身,迈步往他寝帐的方向走去。
  “少主!”永安焦急地冲着离去的背影唤了一声,见他不停,讪讪地转头,望一眼李霓裳。
  “裴二郎君,请留步!”她出声唤他。
  他并未理会,依然大步而行。
  就在李霓裳欲追上之时,见他自己忽然停住了,在雪地上立片刻,转过身来。
  “你有事?”
  他发问,语调平静。
  李霓裳唯恐错过机会,怎敢耽搁,立刻快步走上,到了他的面前,恭敬一礼过后,抬目微笑。
  “我来此寻你,确实有一件事。方便的话,可否借地说话?不会打扰你太久——”
  此时,她忽然又想起,他的帐中有人,一顿,改道,“或者明日也是不迟。我事也不急。”
  “我恐怕不方便。你回罢。”
  他沉默片刻,冷冷道了一句,随即再次转身离去。
  李霓裳再次深吸一口气,追上向他背影道:“你何时方便,我都可以等!”
  他未加理会,只继续大步朝着寝帐行去。
  “少主!”
  永安忍不住,一道追了上来,终于,在他快要到的时候,从后死死拖住他的衣袖,拦下了他。
  “公主她千里迢迢而来,天寒地冻,路上不知多少颠簸,郎君何妨听听她的话!”
  他再次凝立了片刻,慢慢转脸,目光从她面上再次掠过:“是谁叫你来的?”
  李霓裳一时不敢应答。
  她的心中生出预感,倘若她照实而言,此刻,应当就是她此行的终点了。
  “是那个人吗?”见她不答,他自己道。
  在静默了片刻过后,李霓裳终还是艰难地轻轻点下了头。
  一缕火星子似的怒光,蓦地自男子的眼底掠过,他的面容彻底僵冷下去。
  “回吧。恕不奉陪。”
  他拿开了永安仍拖住自己的手,迈步再去。
  “裴郎君!”她待再次尝试说话,却见不远外那座寝帐的门后忽然有光映动。想是这里的动静惊动了帐内的人。接着,那位妇人走出,行来几步,又停下,迟疑地望着这边。
  他转头,瞟一眼身后,偏脸,看了眼沉默下去的李霓裳,唇边慢慢地浮上来一缕似笑非笑的神色:“你还不走?莫非是要我也邀你入内,一同行乐不成?”
  他粗俗不加任何掩饰的言语,惊到永安,他惶惑甚至惊骇地睁大眼睛,呆望着自己昔日的主人,不敢相信,他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李霓裳垂目了片刻,抬眸,迎上他落在自己脸上的两道讥嘲目光。
  “此行确实唐突,打扰过甚。此刻不便,我不强求,明日,后日,无论何时,但求裴郎君拨冗一叙,我不胜感激。”
  她应答毕,又向他深深地行了一个拜礼,神情庄重。
  他面上的讥笑消失了。李霓裳看见他望着自己的目光,转作了深深的厌恶。
  如恶鬼缠身,赶也赶不走。
  这样的她,如何不叫人倍加生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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