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 第128节
长公主一言不发,慢慢起身,欲待离去,见李珑犹定坐不动,目光扫去。李珑慌忙起身,仓促间衣袖不慎带翻了案上的一只酒壶,“咣当”一声,壶瓶落地,酒液顷刻漫洒一地。
发出的异声在这寂静时刻分外刺耳,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见长公主沉面,李珑愈发慌张,正手足无措之时,瑟瑟已是上前,将壶从地上拿起,轻轻归位,随即望向对面李珑,投去安慰目光。
李珑感激地望了她一眼,稍稍定下心神。
瑟瑟目送他匆匆跟随长公主离去。
接着,李长寿胡德永领着百官相继退了出去。瑟瑟最后清退堂中所有侍人,自己最后退了出去。
宴堂内只剩下崔重晏一人。
李霓裳迈步,走进变得空旷的堂中,停在他的对面,朝他点了点头,面露笑容。
“当日,我以为你已死在黄河之中。那时怎会想到,今日会在这里,又见公主的面。”
半晌,崔重晏终于说道。
他显是在强行抑制情绪,语气颇为平静,然而,那微微烁动的目光,紧绷的下颚,无不在显露着此刻他内心的强烈波动。
李霓裳并未闪避来自他的目光,与对面的男子对望了片刻。
“多谢崔郎君对我的好,我铭记在心。还有,上次若不是你派崔护到来,我这一行之人,恐怕也无法顺利来此落脚。”
“请受我一拜。”
她开口说道,语气恳切,接着,向他深深行了一道拜礼。
崔重晏身形一动,上前几步,抬手待要阻拦,然而她已拜下。他停了下来,慢慢收手。
“崔蕙娘是你收容了吧,让她说出崔栩的藏身之地,我不会为难她。”
“你这趟来,是代表天王,还是代表你自己?”
李霓裳沉默了一下,问道。
崔重晏仿若未闻,只注目在她的脸上,片刻过后,答非所问:“公主与从前,仿佛不一样了。”
“我听说,北地如今到处都在传扬一首童谶,什么木子开花,李复天下,又说公主受神明庇佑,坐实祥瑞……”
他慢慢踱到李霓裳的身前。
“公主来此之后,李长寿的势力,确实大涨。不但趁乱扩了地盘,我听闻,投奔者也是络绎不绝,户口渐涨。”
他顿了一下,双目紧紧地盯着她。
“当日,在武节城外,你究竟是如何做到杀人于无形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李霓裳与他对望了片刻。
“从前机缘巧合,我养了一条小蛇,行动迅捷,毒可杀人,我常随身携着。”
崔重晏一怔,目光在她身上梭巡了一下,慢慢道:“原来如此。”
“所以,如今你们是不需要我了,是吗?”他注视着李霓裳,问道。
李霓裳并未回答,只道:“宇文纵势大,你我两方各自行事,他暂且或尚可容你一二,但你若与我们一道,不怕他立刻便容不下你?”
崔重晏轻轻哼了一声。
“裴世瑜……”
他口中说出这个名字,目光在李霓裳的脸上落了一下,似观察她的神色,见她眼睫也未眨动一下,继续说道:“此事你想必也有所耳闻,谁能想得到……”他一顿,面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此事实是匪夷所思,宇文纵麾下之人,必会因为此事,各怀心思,如今他恐怕还无暇顾及我——”
“这或便是上天赐予的机会。”
“孙荣是个蠢人,妄自尊大。既无压过天下的实力,又无可号令天下的法统,宇文纵尚未敢立刻称帝,他就敢出头,成为天下众矢之的,他不先死,谁死?”
他凝视着李霓裳。
“公主应当不曾忘记当日之约吧?公主嫁我之后,两方联合,以我军事,加公主之名,别的不敢多说,扫合整个北方,绰绰有余。到了那时,即便宇文纵前来攻打,也是无惧。哪怕暂时无法制胜,与他长久对峙平分天下,并非没有没有机会。何况……”
“他身体应当有些不妥,年岁也长,一旦他死,剩下一个裴世瑛,有何可惧?一统天下,是迟早之事。”
“你怎知他身体不妥?”李霓裳问。
“揣测罢了。”他似不愿多说,含糊带过。
李霓裳不再追问,只道:“在那之后呢?”
崔重晏沉默了下去,片刻后,看着她从身前走过,衣风卷动近畔一口金猊炉嘴里出来的香烟,如在她的裙裾间,洇开一圈圈的涟漪。
她停在一扇窗前,推窗向着庭中雪立了片刻。
“崔郎君,我从不曾忘记当日之约。”
她慢慢回脸,望向身后正看着自己的崔重晏。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刚到青州,不能说话,我将你约出,问你是否要我。你从我的头上取走了一枚发钗,以此为约。”
“你若肯发个誓,或者无须发誓,只要你言明,你将遵循当日约定,效忠我李家,恢复朝廷,无有二心,我立刻嫁你,今日便可举行婚礼。”
“我言既出,绝无反悔。”
静悄无声。
她等了片刻,再次开口:“当初的约定,是为换取你扶持我李家的光复大业,你当清楚。如今你既做不到,嫁你有何意义?请将昔日信物归还于我。”
堂中依旧无声。
“也罢,约既不存,所谓信物,你继续留,或是归还,于我而言,其实也无两样。”
“如我方才所言,崔郎君此前对我李家的助力,我铭记于心。”
“此言绝无作假。日后若有机会,我定当回报。”
她朝着崔重晏再次行了一道郑重的拜礼,随即不再停留,朝着堂门走去。
崔重晏盯着她离去的背影,身形一动不动,就在她的脚步即将迈出楼门之时,突然到她身后,攥住她一条臂,转身带着她,强行便往楼上登去。
他的手劲极大,李霓裳如何挣脱得开,被迫跟从,一路踉跄地行到顶高之处,这才停了下来。
高楼之巅,寒风呼啸,卷起覆檐的层层积雪,如飞沙走石般扑面而来。
“你意欲为何?”
李霓裳并无慌乱,也无挣扎,立定之后,问道。
崔重晏衣袍猎猎翻卷,向着西面远处的一片苍茫,立了片刻。
“公主,曾经我唯一的念头,也是我最大的心愿,便是有朝一日,我能正大光明地踏入长安,回到我从前在崇仁坊的旧家,正衣冠、具牲醴,祭告我崔家先灵于九泉,对他们说,我没有叫他们失望。这些年,为了此志,凡力所能及、力所难及之事,我全都做了,折腰摧眉,拜人为父,忍辱含垢,我也在所不惜。”
他闭目,长长呼吸了一口气,任寒风裹雪扑打面门,片刻后,睁开发红的眼,转向李霓裳。
“后来我才明白,此天地间,弱肉强食,自古如此,何况是这大乱之世。强者执棋掌乾坤,弱者如芥随沉浮,人若不能自主,随时可成他人盘中飨食。”
“公主,方才我不愿欺骗于你。但你问问你自己,你是否在欺你自己?”
方才众人虽都离去,但并未走远,此刻全都还聚在不远之外的空地上,很快便发现了楼顶的动静。
“崔重晏,你想干什么?”
李忠节第一个发现,仰头朝上,怒声高呼。
第126章
长公主急奔而来, 觉崔重晏模样不善,立刻令人上去,却遭崔忠带人拦截, 大怒, 仰面斥责:“崔重晏你大胆!你意欲何为?公主若是有半分不好,你也休想活着离开此地!”
崔重晏丝毫未加理会,只盯着李霓裳,目露讥意:“你不会以为,就凭这一群乌合之众, 便真能成事?”
他指向下方, “一个妄执的妇人,一个懦弱的少子,数辈自诩忠诚实则冥顽的老朽,便幻想复国?我看你也非愚人, 你有不凡的出身,更有当世独一无二的祥瑞之名,我实在不懂, 你究竟是如何想的,竟甘愿受这妇人操控, 与这一群愚人为伍, 做螳臂挡车之事,去求不可能的镜中花、水中月?”
李霓裳半句也未应答,只平静地道:“崔郎君好意, 我铭感五内, 也愿崔郎君早日冀遂宏图,泽被苍生,到了那时, 我若还在,必也将顺应天势,乐见万民之福。”
“楼顶风大,再不下去,恐我姑母担忧。我先去了。”
她转向栏杆之外,抬臂示意下方众人不必惊慌,随即朝崔重晏点了点头,迈步从他身旁走过。
“等一下!”
崔重晏一把攥住她的手臂,阻止她的离去。
李霓裳转面望他。
崔重晏毫无避让之态。
“公主,你之所以如此行事,莫非是出于你对李氏血脉的忠诚?”
“裴二已彻底自毁前程了,如今两边恐皆难容他,河东军民认定他是宇文纵的人,宇文纵的部下却忌惮他心向裴家。他这辈子,也就只能在边塞之地终老。他于你,已是毫无用处,裴家更是如此。”
“我崔重晏可对天发誓,只要你嫁我,我此生必只公主你一人,绝无二念。将来若是上天遂人心愿,天下的一半,仍是你李家所有,不但如此,我也会为李氏历代帝胄另立祧庙,四时享祀,永续血食。如此,你可愿意考虑一二?”
大风将李霓裳的衣发吹得狂舞,人仿佛随时便将乘风而去。
“我当真万分不愿与公主为敌。方才所言,字字句句,青天可证。若是有纤毫虚妄,辜负公主,叫我将来死后,魂散九野,不得归家!”
他凝视着对面的李霓裳,一字一句地说道。
“姓崔的,你干什么!放开她!”
这时,伴着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杂乱的登楼之声,一道身影从楼门后飞身扑来,原来是李忠节仗着人多,方才冲破阻挠,率先强行赶到了,见此情景,大怒,提剑便要朝他砍来,被李霓裳喝止:“不要胡来。我没事!”
李忠节硬生生地止了步,在旁紧紧盯着崔重晏,手中握剑,全然是随时准备上来的姿势。
李霓裳转向崔重晏,“多谢崔郎君美意。”
她沉默了一下,迎上他的目光。
“我还是方才的意思。崔郎君哪日若是改了心意,随时可再来,我在此恭候。”
崔重晏看着她,目光渐渐转冷。
此时更多的人陆续涌上楼顶。长公主也在人搀扶下上来了,忌惮霓裳还在他的手里,不敢过于发作,只喘息着含怒道:“崔重晏,当初若不是我冒死传送消息,嘱你勿入青州城,你早已死在崔昆的手中了!还不放开公主!”
崔重晏一言不发,更未看长公主一眼,只继续看了李霓裳片刻,慢慢撒开她臂,朝她作揖拜了一拜,旋即转身而去。
“阿娇你怎样?你没事吧?”
长公主冲至李霓裳的身边,不放心地问,见李霓裳摇头,这才微微吁出一口气。
她转颈盯着下方,看着崔重晏的身影从楼门下行出,在雪庭中停了一停,仰头朝上,又望了一眼这个方向,这才继续前行,终于,领着他的人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之中,雪地里留下一列深深的凌乱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