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之城(全2册) 第29节
苏筱不紧不慢地说:“陈主任工作这么忙,怎么可能事事兼顾,我们做下属的要先把好关。”
于灿见她态度强硬,知道又一场战役要发生了,不是自己能掺和的。
走出商务合约部经理办公室,右转走进陈思民的办公室,把苏筱的话复述了一遍。陈思民顿时冷笑一声。好个苏筱,居然在这上面动刀子。这些分包商跟他都是十几年的交情,他家几套房子、孩子的留学费用,都是他们友情赞助的。
陈思民拿着名单,走进苏筱办公室,啪地甩在她桌子上,也不扮友好亲切了,语气严厉地说:“你是不是认为只有你聪明?只有你看清楚事实?没错,这几家的材料损耗率数据是比平均水平高,但是他们跟我们十几年的合作关系,磨合期短,一样可以降低成本,懂吗?”
苏筱不卑不亢地说:“主任,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认为磨合期的问题没有其他问题严重。”
“自以为是,你当别人都是不长脑子?如果问题这么严重,为什么我们能跟他们合作这么多年?就算我近视,难道汪总也看不清楚?我跟你说过好几次,看问题要全面,不要抓着一点就觉得真理在握。上回的静水河项目教训你忘记了?就因为你,搞得我们跟天科差点干架,连董事长都惊动了。我以为你接受教训了,才提拔你当经理,没想到你还是不知悔改……”陈思民咄咄逼人,口气少有的尖锐。分包商是他不可触碰的逆鳞,这回不让苏筱知难而退,那以后就别想安宁了。
但是苏筱怎么可能会后退呢?
第二天,她把自己精心收集的数据递到汪洋面前:“汪总,我觉得这几家公司的表现,可以列入不再合作分包商的名单。”
这是她升任经理后第一次主动跑到他面前谈工作,汪洋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说:“这事情你报告老陈就行了呀。”
苏筱露出为难之色:“我已经跟陈主任沟通过了,他不赞同我的看法。”
汪洋拿过数据翻看着:“这几家有什么问题?”
“施工水平不够,材料损耗率高于平均水平。”
“老陈的意思呢?”
“陈主任的意思是,大家合作久了,磨合期短,可以弥补材料损耗率造成的损失。”
汪洋点点头说:“老陈也没说错,磨合期是个问题。”
苏筱指着数据表说:“汪总,您看,我把这几年我们合作的分包商做了一个综合排名,有几家虽然跟我们合作次数不多,但是表现不错。我觉得我们完全可以考虑跟他们发展长久合作关系,那么磨合期就不会成为问题,而且他们的施工水平会让我们的成本控制再上一个台阶。”
汪洋沉吟不决。他当然明白,这个问题表面上是分包商的资质问题,实质是主任经济师和预算合约部经理的权力争夺,他的表态至关重要。
苏筱趁机拿出《分包商评估体系》,说:“汪总,我认为我们应该向万科学习,对合作分包商进行定期评估,评估不合格的就列入不再合作单位名单,这样可以提高效率,也能给分包商一点震慑。”
汪洋接过,看了一眼。“这个想法不错,老陈怎么说?”
“我还没有跟陈主任汇报。”
汪洋看着她:“为什么不汇报?”
“我跟陈主任在管理方面和成本控制方面的理念存在分歧。”
“哦,什么样的分歧?”
“陈主任比较保守,不喜欢革新工作方式。还有,他喜欢用熟悉的分包商,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问题,就像他说的磨合期短可以提高效率,只是有些分包商施工水平确实不行,磨合期短也补不回成本……”
汪洋垂眸不语,他明白苏筱在暗示陈思民跟那些分包商有利益往来,这个他一直清楚,但是无论换成谁来当主任经济师,利益输送总是免不了的。陈思民是他的发小,相对来说,还不敢做得太出格。
苏筱又说:“其实我们的成本控制还有很大的空间,比如说美术馆项目,如果换掉几家分包商,降低材料损耗率,利润率至少可以再提5%。静水河项目现在处于招标阶段,若措施得当,可以避免同样的错误。”
没有人会嫌弃利润高,汪洋自然心动了:“老陈这个人重感情,有时候做事放不开手脚,再说,他年龄大了,难免保守一点。提拔你就是看中你的拓新精神,所以苏筱,你该表达就表达,该坚持就坚持,明白吗?”
苏筱微笑着说:“汪总,我明白。”
汪洋满意地点点头。
第二天早上例会结束,汪洋把苏筱和陈思民叫进自己的办公室。“我昨天忽然想到一件事,其实咱们也可以学万科,对分包商搞个评估体系出来,定期评估,不合格的就列入不再合作名单。你们说说,怎么样?”
陈思民当然赞成:“这个想法好。”
汪洋看着苏筱说:“苏筱,你什么意见?”
“汪总的想法很好。”
汪洋板起脸说:“苏筱,今天我要当着陈主任的面批评你了。”
苏筱和陈思民诧异地对视一眼。
汪洋装出一副失望的口气说:“我本来觉得你这个人挺有想法的,希望你给预算合约部带来新的气息,可是你上台快一个月了,什么东西都没有搞出来,像评估体系这种事情还要我来想吗?”
苏筱装出诚惶诚恐的表情说:“对不起,汪总,是我的错。”
汪洋横她一眼,不耐烦地摆摆手,又对陈思民说:“老陈,我也要批评你。你这个人就是太好了,老想扶着下属走,这样是不利于他们成长的。该是苏筱干的事情就让她独立干,这样才能早点历练出来。”
陈思民心里咯噔一声,脸上还是笑呵呵的:“是是是,汪总您说的是,我这个坏毛病,一直就改不了。”
汪洋说:“今天你们两个的话我都听在耳朵里,关键看以后的表现。”
苏筱连忙说:“汪总,我一定会改。”
汪洋说:“行吧,这个分包商评估体系你抓紧搞完,静水河项目马上进入招标阶段,马上开始用。”
“是,汪总。”
汪洋又严厉地叮嘱了一句:“要凭数据说话,不要感情用事。”
陈思民意识到这句话就是对自己说的,这场戏也是演给自己看的。走出汪洋办公室后,他看着苏筱,阴阳怪气地说:“不错嘛,长进了。”
苏筱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是陈主任您教导有方。”
苏筱很快将《分包商评估体系》提交给陈思民。
陈思民看完,气得手脚打战,赶紧拿出降压药服了下去。这体系一旦做成,用哪个分包商就不是他说了算,要由数据决定了。他这个主任经济师的权限将削去一大半,与他保持“长期友好合作关系”的几家分包商基本都要出局。他很不想签字,但是他很清楚,这一定是汪洋支持的,如果不签字,那要面对的人就不是苏筱,而是汪洋了。
思来想去,陈思民还是在《分包商评估体系》上签了字,随后,他打电话给董宏,约他一起做大保健。蒸完桑拿,两人披着浴袍到吸烟室。董宏点燃雪茄递给他,婉言相劝:“哥,让她搞呗,咱们集团多少规定,还不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吗。她也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浇几回凉水就老实了。再说了,换哪家分包商,您那一份都短不了。做分包的,没有不懂事的。”
“你不明白,她跟汪洋串通一气。”陈思民摇着头,神色郁郁,“我气的是这个,我跟他从小一块儿长大,穿开裆裤开始的交情,这么多年,我事事以他为重……他居然跟她串通一气来对付我。”
董宏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也有点心酸,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消消气消消气,气坏了,不正合苏筱的意吗?”
“这个小丫头绝对留不了,这才多久搞出这么多事,再留下来一定会成祸害。”陈思民冲董宏勾勾手指,董宏识趣地凑了过去,“你去告诉老田他们,苏筱要将他们踢出分包商名单。”
又让他干这种小弟做的事,虽然从前他确实当过陈思民的小弟,但现在他是天成最厉害的项目经理,也就比他低半级。谁还没有点脾气呀?董宏心里这么想,嘴上却笑呵呵地说:“哥,这事包在我身上。”
第20章
夏明往外走的时候,黄礼林正好往里走,两人在天科大门口打了个照面。
“你干吗去?”
“贺瑶看中一个工作室,让我过去掌掌眼。”
黄礼林诧异:“她自个儿找的啊,你怎么不帮她找呀?”
“这个就是我叫人帮她找的。”
黄礼林恨铁不成钢地说:“哎哟,你可真是的,你应该亲自带着她找。还叫人帮她找,大好的机会全让你糟蹋了。”
“舅舅,我哪有这么多时间。”
“工作可以交给下面的人,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谈恋爱。”
夏明不想跟他多说:“我走了。”
“别空着手过去呀。”黄礼林拽住他,喋喋不休,“带束花,金融街新开了一家法国餐厅,就咱们装修队前阵子做的,在顶楼,环境特别美,还可以跳舞。晚上你跟瑶瑶就去那里吃饭吧,我叫人先给你订好房间……”
他恨不得把年轻时候所有的泡妞技术都贡献出来,但是夏明没听他的。贺瑶是在他的人生计划里,但是在没看明白她之前,他不会着急忙慌地定下关系。他没有带花,空着双手到了工作室所在的艺术园区。
贺瑶比他来得更早,穿着大红色的羊绒大衣,戴着同色贝雷帽,长长的卷发精致的妆容。北京正处于冬天,灰暗萧瑟,她像五月的玫瑰,夺走所有人的眼球。夏明看到她的第一眼,心想,这一身挺好看的,不知道穿到苏筱身上会怎么样?苏筱总是穿着黑白两色,他还没见过她穿亮色衣服。
但他很快又想起,苏筱不在他的人生计划里,于是就将方才的念头抛开,走到贺瑶面前说:“你今天很漂亮。”
“谢谢。”贺瑶微微一笑。因为要见他,她精心打扮过,效果很好。
工作室层高7米,很是开阔,没有装修过,还是毛坯房,满地泥砂,非常简陋。
夏明习惯性地先看一眼墙角线,皱眉说:“这儿不行,有一面墙是歪的。”
“歪的?”贺瑶诧异地张望,“哪一面呀?”
夏明走到其中一堵墙前,以手掌侧面比照着墙线:“你看。”
贺瑶过去一看,还真是歪的:“我看了好几回都没发现,专业人士就是厉害。”
“我叫人再帮你找一间。”
“不,不用。”贺瑶摇摇头说,“这堵墙在你们建筑人的眼里,肯定是不过关的,但在我眼里,世界上所有的残缺,都是另一种形式的美。我可以在这里画一幅星空图。”她拿手比画着,“这个坡度正好形成银河倒垂的感觉。”
夏明想象了一下,确实很有意境,由衷地称赞了一句:“小时候我也学过画画,那个时候老师还夸我有天分,我信以为真,还想过长大以后当画家。幸好没有这么做,否则就要被你吊打了。”
贺瑶很是受用,接着他话茬:“你真的想过当画家?”
“当然,不只是画家,我还想过当小提琴家、围棋手、科学家……”
夏明笑了笑,“小时候我有一种迷之自信,总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贺瑶好奇:“那你最后为什么会选择造价师,我听说这个职业特别枯燥。”
“如果不了解这个专业,看它确实挺枯燥的,每天就是计工程量套价,都是重复的工作。如果深入这个行业,就会觉得很有趣,也很实在。
这个世界有很多假相会欺骗你的眼睛,但是数字不会。每个数字面都隐藏着真相。”夏明指着那堵歪墙,“就像这堵墙,大概12平方米,总共需要768块砖头,按照国家定额,工人砌一平方米50块钱,这堵墙砌歪了,说明找的不是熟手,那么报酬不会超过40块钱一平方米,问题来了,差额的10块钱去哪里了?”
“去哪里了?”贺瑶完全没有听明白,但被他说话时那种自信从容的神色迷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建筑项目大部分都是层层分包,这10块钱被切割了,每一层都切去了一部分。所以,在你看来,这是一堵可以画星空图的墙,对我来说,它是社会分配关系的剖切面。”夏明又问,“你知道这10块钱被哪一层切去最多吗?”
贺瑶完全蒙了,眨巴着眼睛。
“最上面那一层。”
说这句话的时候,夏明一直看着贺瑶,发现她毫无反应。显然她没有听懂,她被保护得很好,还不懂人间疾苦。夏明心里有些遗憾,苏筱一定知道他在说什么。人生总是不得圆满。
绕着工作室走了一圈,天色已晚。
夏明带着贺瑶去了黄礼林说的那家法国餐厅,餐厅的装修是巴洛克风格,奢华浮夸烦琐到近乎俗丽。夏明不喜欢,但贺瑶很喜欢,如数家珍地说着巴洛克风格的著名建筑物,还说要将工作室装修成这种风格。
“你确定?”
贺瑶点头说:“不知道这家餐厅是哪家公司装修的,等一下我去问问。”
“这家店老板是我舅舅的朋友,他们这个餐厅是我们公司的装修队给装修的。你要真想装成这样,就交给我吧。”
生意场上这种人情是常事,但是贺瑶不知道,她认为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心意,看着他的眼神越发沉醉:“我下周要参加一个邻居姐姐的婚礼,你有没有空,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见朋友,将来容易说不清楚,夏明有些犹豫:“这个姐姐对你很重要吗?”
贺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怎么说呢?我们小时候一个大院的,她从小喜欢跟我比。”
夏明明白了,小姑娘的互相攀比。“她男朋友很优秀?”
“优秀不优秀,我不知道,但肯定很帅。我这邻居小姐姐从小发誓,非帅哥不嫁。这一回她很得意,再三邀请我参加婚礼,还让我带男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