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之城(全2册) 第6节
“是呀。如果做到经理级别,还有项目提成。我现在越想越后悔,当时怎么就想着转行了。还是筱筱你明智,一入校就专攻造价。”吴红玫惋惜地说。
她本科跟苏筱是一个专业的,只不过她是被调剂的,对土木工程毫无兴趣,越学越灰心,勉强毕业后进入振华集团人事部,后来考了人力资源的在职研究生,转为招聘主管。苏筱是因为远房叔叔就是造价师,混得很好,是家族里首屈一指的人物,因此她打定主意要学造价。造价入门不难,学精很难,很多人穷其一生也就是会算算工程量套套定价。
见苏筱被转移注意力后吃东西渐渐起劲了,吴红玫趁热打铁:“筱筱你要不要来我们公司呀?我们公司的待遇挺不错的。”
苏筱突然停下筷子,看着贴在墙壁上的剪报《振华严把施工质量关精益求精守一方平安》,语气森冷地说:“我怎么可能去你们公司呢?我永远不可能去你们公司。”
糟了,吴红玫心里暗叫了一声。“我还想跟你做同事呢,可以经常见面。”
苏筱淡淡地说:“咱们现在不也经常见面吗?”
“我贪心,还想更经常。”吴红玫语气轻快地说,“那你开始投简历没?”
苏筱摇摇头。
“赶紧投呀,你这简历放出去肯定能横扫一片。想当年校招的时候,十几家单位抢着要你。老师说,你现在还是纪录保持者……”吴红玫絮絮叨叨地说着苏筱过去的辉煌。女生读土木工程专业的比较少,所以苏筱一进校就成了系宠,江南水乡特有的细瓷般的冷白皮迷住了青春年少的男生们,即使知道她有男朋友的情况下,还想撬墙脚,又是打开水又是送水果,在苏筱那里走不通,就找吴红玫牵线,她为此也得了不少好处。
这番絮叨将苏筱带回了闪闪发光的大学生活,心情好转,不知不觉地吃完了一盘饺子。这是她这么多天第一次吃饱饭,胃里暖和,身体也跟着暖起来了,大脑里血液都流向胃里了,人变得懒洋洋的,思想就钝化了,那些刺痛她的尖锐情绪也跟着钝化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个念头从脑海深处浮了起来。
吴红玫放下心了,她的朋友终于挺过来了。又说了一些过往的趣事,直到苏筱困得一头栽在床上睡着了,她才静悄悄地离开。
吴红玫住在南城的一个偏远居民区。北京有句老话,穷宣武破崇文。
过去菜市口往南是杀人的刑场,即使现在高楼林立,南城还是不得北京人的心,同样的房子比其他区便宜不少,房租也一样。
她租住的一居室,已经有些年头了,没有电梯,隔音很差。夜深人静时,下水管道就跟打雷一样,轰隆隆,惊心动魄。她到家时,张小北还没有睡,正将宾馆里带回来的小支沐浴露挤进大瓶子里。他是个程序测试员,时常出差,家里用的沐浴露、洗发水、牙膏都是从宾馆里带回来的,还有毛巾、浴巾、拖鞋、牙刷、雨伞等。
“怎么这么晚?”
“我等筱筱睡着了才回来的。”
“她还没好呀?”
“怎么可能这么快恢复,伤筋动骨还要一百天呢,她这是伤心伤肺,至少得半年。你不知道,她都瘦成麻秆儿了,脸上就剩下一双眼睛了。”
吴红玫边说话边脱外套。
张小北感慨:“真没想到。”
“是呀,谁想到呢?我记得有一回筱筱生病了,半夜想吃馄饨,周峻二话不说,骑了一个小时自行车到市区买了馄饨。那是大冬天呀。”吴红玫感慨地说,“这男人啊,真是说变就变。”
“喂,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吴红玫笑,说:“我知道,你不会变的。”
她拿着睡衣进了洗手间,简单地洗漱完,裹着印着“如家”两个字的浴巾走出洗手间。张小北还在挤沐浴露。吴红玫坐在床头,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看着他。他穿着印着“中国移动”四个字的黑色t恤、印着“某某理工大学”的运动长裤,拖鞋上印着“如家”两个字,浑身上下都是logo。小支沐浴露已经挤扁了,最后一滴顽强地沾在瓶子口,他和它较着劲,专心致志。鼻头被暖气熏出了油,折射着灯光,亮晶晶的。
熟悉的人盯着久了有时候会产生一种陌生感。吴红玫突然觉得他好陌生,但他又确实是她恋爱三年的男朋友。他们的认识一点都不浪漫。当时吴红玫工资比较低,每个周末还会兼职,在超市里推销酸奶,客人可以免费试吃一小杯。那天,张小北上午下午晚上各来了一次,吴红玫就记住他了,见他身上穿的黑色t恤都洗成灰白色了,以为他生活困窘,还特意将杯子倒得满满的。
每个周末她兼职,他都来试吃,她推销酸奶,他试吃酸奶,她推销坚果,他试吃坚果。一晃半年,他从来没买过她推销的东西,她也从来不责怪他蹭吃,就是简简单单的推销员与顾客的关系,既不交谈,也无联系。
她其实也好奇,但怕伤了他的自尊心,所以不闻不问。后来有个周末,临着中秋节,吴红玫推销的是月饼。她特别给他留了一个味道最好的,但是左等右等他都没有来。超市结束营业,她准备搭乘地铁回宿舍,刚进站,他神色匆匆地从站里出来。两人打了一个照面。他放慢脚步,张张嘴巴,想要打招呼,又害怕姑娘不认识他。
眼看就要擦身而过,吴红玫叫住了他:“你今天怎么没有来?”
他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锃亮,问:“你认得我?”
“认得呀。”
“我今天加班,刚下班,还没有吃饭,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
他哦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但是两人都没有走,就这么愣愣地站着。
半晌,他终于又挤出一句:“那你吃不吃夜宵呀?”
吴红玫失笑:“你怎么就知道吃呀。”
他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吃什么夜宵?”
他先是愣了愣,然后一脸惊喜,从口袋里摸出一叠优惠券说:“你挑一个。”
吴红玫选了小火锅,就在地铁站旁边。火锅的水汽蒸腾,模糊了眼镜片,她摘下眼镜擦拭着,他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直愣愣的。她被看得冒犯了,沉下脸说:“你看什么呀?”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原来你长得这么好看呀。”
偏黑偏干的皮肤被火锅的水汽滋润了,变成水润润的蜜色,配着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呈现出摄人心魄的明艳。张小北后来告诉吴红玫,他那个时候觉得自己没有希望了,她长这么漂亮,肯定看不上他。
这是吴红玫成年之后,第一次因为长相受到来自异性的肯定。小时候她也是白白净净的粉团儿一个,但是进入青春期后,脸上长满了青春痘,再没有人称赞她好看,还给她取了一个绰号叫“刺玫”。这个绰号伴随着她整个初中和高中,她脸都不敢抬,只是埋头苦读。上了大学,总算不长青春痘了,但皮肤还是黑,身边又是苏筱这种白得像日光灯一样的姑娘,她被衬得灰头土脸,没有男生的目光肯为她停留。
张小北的一句“好看”,像子弹射中了她的心脏。她憋着劲才没有笑出来,但是他敏锐地感觉到她态度的变化,殷勤地给她布菜。他说,吴红玫第一次推销的酸奶是他爱吃的,所以他一天跑了三趟,其他坚果、酸枣膏等他都不爱吃,纯粹是来找她的,每次都下定决心要联系电话,但每次都张不开口。
吴红玫问他为什么?
他沉默了一下,盯着她眼睛说:“因为我一无所有。”
吴红玫回了一句:“我也一无所有。”
张小北终于将最后一滴沐浴露挤进大瓶子里,回过头,看到她怔然出神。
“想什么呢?”
“没有,没有什么。”吴红玫神神秘秘地笑了笑,随手将毛巾一扔,倒在床上,“好困呀。”
“头发还没干呀。”
“太困了,不管了。”
张小北去洗手间拿了印着“赠品”两个字的吹风机,替她吹着头发。
吴红玫声音柔柔地叫了一声:“小北。”
他答应一声,以为她要说些什么,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满足地叹口气,然后睡着了。
虽然很艰难,但苏筱还是渐渐地恢复过来,开始投简历找工作。
简历很能打,投了多少家就来了多少家面试电话。面试也很顺利。她的长相看起来很舒服,说起专业问题又头头是道,每次面试结束,面试官恨不得当场录用她,迫于规矩,只能握着她的手一脸诚挚地说,请等我们的通知。生怕她不明白意思,还特别加了一句,很快。
但是,很快的通知并没有来。
一开始苏筱只当是意外,后来每一家皆是如此,她就知道不对了。她婉转地打听了一下。有的面试官心地善良,也婉转地回话,苏小姐您的履历我们很满意,但是我们跟众建有业务往来。有的比较直接,不客气地说,苏小姐您是被众建这种龙头企业开除的,这个行业不可能再有容身之地,赶紧转行吧。
她不信这个邪。
面试的企业从大公司变成中等规模的公司甚至小公司,依然没有公司肯接纳她。
这天,她面试完,走出办公大楼坐在街边,估算着自己的存款还能支撑多久。她原本是有一些存款的,重新装修住处花了不少,买婚纱拍婚纱照酒店订金又是一笔,住处租金由她跟周峻共同负担变成一个人负担,又是一笔不菲的支出。算了算,她在这个城市撑不过两个月。
近着五月,阳光中已经带了暑气,行人穿着短袖裙子还冒了汗。她却觉得冷。全力以赴地奋斗了十几年,她从三线小城市来到北京城;又全力以赴地奋斗了四年,她以为在这个城市里扎根了。然而并没有,她依然只是一个随时会被放逐的北漂。
父亲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进来的,她振作精神,接通了电话。
故作轻松的口气:“爸,怎么突然想起给我打电话呀?”
“筱筱,我要来北京出差。”
她心里一慌:“什么时候?”
“就明天。明天一大早。”
“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临时决定的。”
“几点的高铁,我明天去接你。”
“不用,又不是头回去,你在屋里等我就行了。”
没有时间再感伤,苏筱连忙回到住处,将屋里收拾了一下。上次她主动跟父母打了电话,说是因为工程出了点事,需要加班加点,她抽不出空,跟周峻的婚礼推迟了。父母当时旁敲侧击地说了一大段话,大意是结婚对象最重要的是人品,物质什么都是其次。她知道父亲误会了,以为她终究因为房子的事情跟周峻生了嫌隙。她没有解释。父母一直很喜欢周峻,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张口。被开除的事情,她更是张不开口,要是让父母知道了,那得多担心呀。
周峻的东西都已经搬走了,合照也被她烧了,房间里再无他的痕迹。
父亲一来,他们分手的事情是瞒不下去了。被开除的事情她还是想继续瞒着,要想让他们放心,就得让他们知道她生活得很好。她去超市花了不少钱买了一堆贵的食品将冰箱填满,把天天吃的方便面藏在厨房柜子里。
第二天中午,父亲来了,拎着一个26寸的行李箱。看到苏筱,他皱眉问:“怎么瘦了这么多?”
“工作太忙了,而且最近热,没什么胃口。”苏筱故作轻松地说,伸手去拎行李箱,“爸,你就出一天的差,带这么多行李呀。”
父亲环顾四周,见到整齐干净,下意识地点点头。拉开冰箱门,冰箱里装满东西,且都是价格昂贵的。苏筱凑过去,露出哈巴狗一样的笑容。
“你女儿可会照顾自己了,现在每天都是自己做饭吃的,不吃外卖也不吃方便面。”
父亲微笑着拍拍她的头。
苏筱说:“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父亲说:“不用了。”
“怎么不用呀?”苏筱把他推到沙发上坐下,“你先坐会儿,试试我的手艺。我都已经准备好了,炒一下就可以吃了。”
父亲只得随她了。等苏筱走进厨房,他起身,打开衣柜,柜子里只有苏筱的衣服,果然已经分手了呀。之前苏筱打电话说是婚礼暂停,他们就觉得不对劲,一开始只当两人因为房子的事情闹了别扭,他还特别提醒苏筱,人可以创造物质,物质没有办法塑造人品。可是苏筱一直含含糊糊不肯明说,两人干着急,只能在家里瞎猜测。前天,他突然意动,给苏筱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人说,她已经离职了。他才觉得事情不妙,女儿从小懂事,跟父母虽不是无话不谈,大事都会提前告之。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夫妻俩放心不下,便商量着以出差的名义过来看一趟。
他合上衣柜门,走向厨房。
苏筱正拿着勺子在掏盐,半天也没掏出来,她凑到眼前看着。
父亲说:“盐结块了。”
苏筱大为尴尬,刚才还吹牛说自己天天做饭。
“没事,还有备用的盐。”她蹲下打开厨柜,堆在里面的方便面哗啦啦地倒了下来。这下子就不只是尴尬了,苏筱冲父亲笑了笑:“弄错了,不在这里。”七手八脚地将方便面塞回柜子里,关好门,站了起来,结果围裙兜里的菜谱啪地掉在地上。
父亲摇摇头说:“别做了,你妈给你做好吃的了。”
打开拉杆箱,先入眼的是一条薄薄的小棉被,揭开被子,是用防震泡膜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保温饭盒,一排一排。父亲撕开防震泡膜,取出保温饭盒,全是苏筱爱吃的菜,摆了满满的一桌。
父亲乘坐的高铁是早上七点出发的,从家里到高铁站要四十分钟,那么母亲几点起来做菜的,随便推理一下就清楚了。苏筱鼻子酸酸的,怕流泪,极力地绷着脸。
父亲将筷子递给她:“吃吧。你妈一大早起来做的。”
苏筱点点头,坐下,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菜还是温的。
到底没有忍住,眼睛也红了。她狠狠地扒了几口,嘴巴塞得满满的,脸都快埋到饭碗里,生怕父亲看到自己失态的模样。
“你妈想你了,前几天又跟我念叨,说当时就不应该同意你到北京工作。”父亲夹一筷子菜搁在苏筱碗里,“我说你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不能强求。但是筱筱呀,爸爸其实也很希望你能回老家工作。”
苏筱小声说:“我现在工作好好的。”
“我昨天打电话到你办公室了。”
苏筱吃饭动作一顿,头都快碰到碗沿了。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不告诉爸爸妈妈,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