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朝中早有传言,说陛下性情古怪,忌惮烟脂,连宫女都不许靠近一步。
  如今好不容易瞧上一个,虽是男子,但也算后宫有人了。现在不谢恩、不下跪,的确不成体统,可日后这可就是皇上眼前的红人!他这个做奴才的,还是别瞎计较耍威风了,小心掉脑袋。
  他将金黄的圣旨小心收起,神态安然,看向谢墨卿,笑道:“谢公子,圣上有言,昨日你言辞冒犯,旁人早就人头落地。然念你与时小公子情谊深重,琴艺也尚可,倒叫陛下听得几分欢喜,这才未与你计较,反赐你黄金百两与‘仁义’匾额。谢公子,好生收下吧。”
  他话锋一转,看向时绫:“时小公子,外面早已备好仪驾,静候归程。”
  时绫脸色瞬间煞白,像是忽然从梦中惊醒。他怔怔地看着那太监,又看向泽夜,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是要把他带走?
  泽夜沉默片刻,手中紧握利剑,瞥着白面太监,嗓音极低:“若他不愿呢?”
  “呵。”
  太监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微微一笑,眼中浮起点点冷意,“这可不是愿不愿的事,这是圣旨,是诏令,是天子之意!”他视线从泽夜滴血的长剑上移,带着些许戏谑和怜悯,“你以为你是神仙不成?说个‘不愿’,就能将这天命推翻!?”
  时绫:“……”
  这一句,白面太监只是随口讥讽,却不知,他倒真说中了。
  泽夜一动不动,沉默不语。
  在仙界,他高高在上、无欲、无惧,目光所及众仙俯首。
  可如今,灵法皆失,此刻,他也不过是一介血肉凡胎,被迫仰望凡俗权柄,连护住身侧所爱之人都显得无能为力。
  话语如刀,尖利地近乎羞辱,可最让泽夜屈辱的,是他无力反驳。
  面对无数闪着寒光的刀箭,时绫缩了缩脖子,只觉后背发凉,他伸手轻轻扯了扯泽夜的袖子,见泽夜看过来,反倒露出一个安抚的眼神。
  他不想他冲上去,不想他受伤,不想他有事。
  四周寂静无声,仿佛空气都凝成实质。
  不退就是死局,而退,泽夜又怎甘心将小花精拱手相送。
  谢墨卿眼见局势紧逼,沉着脸对白面太监道:“公公,不知能否移步身后雅间,我们商量几句,也让时公子和他师父告个别?”
  白面太监冷笑一声,眼神锋利,“谢公子,可别想着耍花招。醉月阁里里外外,已被我们彻底围住,哪有退路?”
  谢墨卿神色不动,淡声回道:“公公想多了。时公子与他师父相依为命多年,说带走就带走,未免太狠心了。让他们最后说几句话,也算人情。”
  白面太监眉头微皱,极不情愿,可想到时绫日后的地位,也不敢得罪,“公子所言,也有几分道理,别耽搁太久。”
  谢墨卿点头,带着时绫和泽夜转身进了雅间。
  关上房门后,三人立马走到窗前,将窗子开了一条缝,果然如那白面太监所言,醉月阁下站满了锦衣卫和禁军,手拿弓箭正对着窗子。
  望着层层禁军,谢墨卿低声道:“强闯无望,不如先让时公子进宫,他不是还有个哥哥?我们三人再一起想办法救他出来。正好我在安城也还有几分薄面,或许能通通人情。”
  话音刚落,泽夜脸色倏然一冷,手中利剑紧了紧,时绫垂着眼,像是认真在思考,又像是根本没什么概念,轻轻点了点头。
  “好。”
  泽夜猛地扭头看他。
  时绫忽然绽开一个明媚的笑,轻声道:“师父肯定会救我出来的,况且,说不定,灵……”话未说完,他慌忙捂住自己的嘴。
  泽夜自然知道时绫说的是什么。
  他喉头一哽,半句话都说不出,从未这般无力。
  时绫不是凡人,也不是时常下凡游玩修为深厚的大仙,他只是个没见识的茉莉花精,对世情险恶毫无概念,根本不懂“深宫”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仙尊最厉害,仙尊会来救他,所以他不怕。
  时绫轻轻拉住泽夜的手,柔声安慰,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血迹。
  泽夜红了眼,愣愣看着眼前什么都不懂的傻花。
  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白面太监催促道:“时公子,该走了。”
  时绫与泽夜四目相对良久,抱了抱泽夜,随即准备开门离去。
  然而泽夜死死抓住他的手不肯松开。
  时绫挣不开,只得回到泽夜身边,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仙尊要快点来救我。”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茉莉的清香。紧接着,一个柔软如花瓣的触感轻轻落在泽夜脸颊,快得像是错觉,却让泽夜整个人僵在原地。
  谢墨卿只看师徒二人似乎在窃窃私语,随后时绫便轻易挣开了束缚,推门而出。
  泽夜站在原地,脸上残留的温热触感灼烧着他的理智。
  门外白面太监尖细的嗓音刺耳地响起:“时公子,请随奴才入宫。”
  第115章
  坤宁宫的大红宫门静静立着, 门钉规规矩矩排列齐整,金兽安在门上,衔着铜环没声响。檐边挂着铁马, 风吹过来,就晃几下,叮叮作响。
  墙高得吓人,一路延展开,砖石压得严严实实, 门前连棵草都没有,地扫得干干净净,石板泛着白光。
  殿外的宫女太监早早侯着,全都低着头, 手规规矩矩交叠在腹前,一动不动。等时绫一落轿, 众人便齐齐跪下, 整齐得像练过许多遍, 声音不高却震耳:“见过时公子。”
  白面太监似笑非笑地立在时绫身侧, 手腕搭着拂尘, 缓步向前半步,视线落在最前头那个跪着的年轻太监身上。
  “小德子。”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字字清楚, 居高临下地睨着地上的太监, “这是皇上钦点的贵人, 你若伺候得不周, 回头皇上怪罪下来,我可替你担不起。”
  跪在白面太监脚下名唤小德子的太监闻言身子一抖,忙把头压得更低了些, 哆哆嗦嗦道:“是……是,钱公公,奴才定当竭力伺候好时公子,绝不敢有半点怠慢!”
  钱公公听了,微微颔首,袖袍一拂,便往旁边退开了。
  小德子这才爬到时绫脚边,态度小心翼翼,说:“时公子,奴才小德子,是坤宁宫这边伺候您的。里头一切安排都已妥当,您若有哪处不快,尽管吩咐奴才。奴才一定尽心尽力,不敢有半分马虎。”
  时绫站在殿门前没动,现在明明是盛夏,可他却觉得阴森森的,风一吹,檐下的铁马又响了两声。他轻轻捏了下袖口,像是从梦里刚醒过来,整个人还有点发懵。
  地上跪着的太监宫女一个个垂着头,不敢动更也不敢吭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等殿前这位小公子发话。
  时绫垂眸看着这些人,浑身都不自在。他自食其力惯了,从小到大身边没谁服服帖帖地伺候,更没谁如此恭敬谨慎地对他说话,觉得很不好意思。
  于是他连忙道:“你们别太拘束了,快起来吧,不用跪。”
  说完,地上的太监宫女才低着头缓缓起身。
  随后,时绫又转向那几个抬轿和一路跟在轿后的小太监们,语气诚恳道:“一路辛苦,多谢你们照顾我。”
  没有半分高高在上的傲气和架子,甚至还透出些许不安与局促。
  他不过随口一谢,方才还气定神闲的钱公公却猛地一震,像被雷劈了,慌忙左右张望,旋即躬起身子,“哎哟,不敢不敢,时公子折煞奴才了!皇上亲口吩咐,要奴才好生伺候您,这本就是奴才的分内事,哪敢当‘照顾’二字啊!”
  后面的太监也纷纷低声应和:“奴才不敢,公子折煞奴才了。”
  时绫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说。他看着这些低声下气卑躬屈膝的身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皇上正被政务缠身,一时实在抽不出空来陪公子,还请公子多见谅。”钱公公搓搓手赔笑道,边说还边看时绫的脸色,“皇上还说了,宫里哪处您想去都无妨,尽可自在。宫里上上下下都吩咐下去了,没人敢怠慢。您有什么事,叫小德子去办就是。”
  他话音刚落,旁边小德子就连忙应声:“是是是,公子尽管吩咐奴才。”
  时绫听到可以随便转,眼睛亮了亮,点点头,钱公公见状,朝他恭恭敬敬行一礼,“那奴才便回养心殿复命了,晚些时候会再来问安。”
  说罢,他提着拂尘带着其他太监脚步轻巧地退下了。
  小德子看钱公公走远了,这才抬起头,声音里带着谄媚与讨好:“公子这边请,奴才带您去殿里看看。坤宁宫前后都收拾好了,都是最干净的用具。您要是觉得哪儿不合心意,尽管说。”
  朱红漆门在两名宫女合力下缓缓开启,露出门后一处空阔内院,石板铺地,整齐齐地朝里延伸,院中未设绿植,仅在几处角落了石头做点缀。左右各有厢房,窗户紧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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