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这两个问题多少有些令人措手不及。
宋见风想,他和梅戎青的关系,大约没有熟到能聊这种话题的程度。
可在走近之后,他看清了她罕见地泛着红肿的眼眶,也看清那双见过更多雪雨风霜,积满岁月印痕的眼睛。
于是很奇怪地,宋见风咽下了那些原本轻松随意的场面话。
狭长的桃花眼难得显出几分静穆:“不止是朋友,他救过我的命。”
瞬息之间,梅戎青就领会了他的意思。
道德啊。
多么通俗易懂的答案。
爱上救命恩人的恋人,是难以逾越的道德枷锁。
爱上一个比自己小很多岁的孩子,更是不可僭越的天堑。
可她还是不够明白。
所以她说:“你明明不是会受道德束缚的性格。”
她还说:“你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世界,你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怕别人的眼光?”
宋见风听得满心愕然。
他又一次想,他们分明不算相熟,恐怕连朋友都称不上。
他这样想着,任由空气沉默了很久,才找回自己忽然有些喑哑的声音。
“兰又嘉爱的人不是我,况且他现在生了病,不该把精力浪费在这些事上。”
而这仍不是梅戎青想要的那个答案。
她紧紧盯着他,几乎咄咄逼人地问:“如果他没有生病,如果他爱上了你呢?就算是这样,你也不会跟他在一起的,你甚至根本不会让他知道你的心情——对不对?”
宋见风下意识想要说不对。
可今夏的黄昏那样浓烈,竟浓烈得像有雪花漫天纷飞,令他哑口无言。
在这片凝固的静默里,梅戎青看出了他的答案,执着地问:“为什么?”
宋见风看着虚空中片片纷飞的雪花,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时值冬季的遥远大陆。
他伸手推开了机场的玻璃门,漫卷而来的雪花在顷刻间飘满了兰又嘉的围巾、衣角、发梢……
也飘进了那双潋滟如梦的眼睛。
那是一双这个世界上最纯净,也最明媚的眼睛。
正为洁白无瑕的雪花,流露出纯然的欢欣。
这世上美丽的事物不多。
真的不多。
他恰好见过最美的那一样。
过了很久,怔然失神的男人终于开口:“因为……他是兰又嘉。”
“如果他爱一个人,会爱得很纯粹,没有一丝杂质,不理会任何与爱无关的事。”
“可其他人不同,他们不相信纯粹,更关心所有爱以外的东西。”
“我不怕别人怎么看我,但会怕他听见那些声音……这些声音永远也不会停止。”
“总有一天,他会觉得伤心。”
那双纯净、明媚的眼睛,会一点点染上灰蒙蒙的阴霾,再也不能复原。
想到这种可能,一贯清朗的嗓音变得分外艰涩。
他忽然说不出话来了,声音渐渐收止。
最终只说:“……我来得太晚。”
所以,他只能走到这里。
这就是全部的答案。
得到答案的梅戎青,恍惚间,看见那道浮光掠影远去了。
指间燃尽的烟灰飘然落了地,被再度滑落的泪水砸入尘泥。
她看着那道自始至终没有上楼走进病房的背影,忍不住开口:“宋见风,你有没有想过,未来有一天会后悔?”
“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会不会也变成疯子?”
男人的脚步微微一顿,但并没有回头。
也没再回答。
他并不能完全听懂此刻梅戎青的喃喃低语。
他想,尽管梅戎青喊了他的名字,却不像是在同他说话。
就像刚才她的眼睛虽然盯着他,却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她在看谁?
宋见风不知道。
也不必知道。
逐渐沉落的夕阳下,颀长清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潮中,了无痕迹。
仿佛从没来过。
暮色越来越浓,初次接受标准剂量化疗的病人体力不支,陷入昏厥状态,只能提前结束治疗,被家属动作轻缓地抱回了病房。
两道身影交叠在一起,只在地面上投映出一道斜长的倒影。
在他们离开后,走廊上响起一道极重的关门声。
关门之后,陆医生再也按捺不住积蓄整日的怒火:“程其勋,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从程其勋找上门来的那天起,陆医生一直以为,他是来为那位关系特殊的病人寻找治疗方案的,即使在此期间不同寻常地私下动用了许多尖端医疗设备——看在有大笔资金注入,与确有医疗需求的份上,整个实验室的人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今天早晨,看见那份令人难以置信的诊断单之前,谁也想不到,会有人疯狂至此。
面对医生的愤怒,输了一天液的病人倒很平静。
他平静地说:“这个方案的痛感超过了兰又嘉的承受能力,下次化疗前,要稀释药物浓度,至少要再加150毫升的……”
陆医生失控地打断了他的话:“别再提兰又嘉了!程其勋,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不要命了吗?!”
闻言,面色依旧苍白的男人反倒笑了:“我知道。但不管个体要面对什么结果,总体都是在为医疗技术的进步做贡献,不是吗?”
他笑着,语调平和地复述了陆医生曾说过的话。
又温声问:“还是说,你想要放弃研究这份资料?”
——包括陆医生在内的整个实验室都不知道,在动用那些医疗设备之前,程其勋还另外找人注射了病毒细胞,病毒诱发的炎症在种种仪器催化下,以惊人的速度转化为癌,这一切变化都有记录可查,竟成了罕见珍贵的医学资料。
而今天早晨,程其勋将那份肝癌四期的诊断单拿给他,用一如往常的温润声音告诉他,自己也要接受和兰又嘉所用方案相近的化学药物注射,并且要他做到对兰又嘉守口如瓶,不露端倪。
那时的陆医生惊骇到哑口无言,此刻亦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番几乎不像是要挟的要挟。
因为受害的人,唯有自身而已。
良久,陆医生颓然坐下,想起此前远去的斜长身影,喃喃道:“我不明白……你明知道他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又根本不打算告诉他你做了什么,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你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程哥,你做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程其勋想,若是放在今天之前,他有许多郑重其事的理由可以说。
为了修正错误——三个月前,他无意中答错了一个关乎生与死的问题,将深爱的人引向贻误病情的岔路。
为了重新选择——四年前,他有意用并不存在的婚姻做借口,在刚满十八岁的少年迫不及待要将告白说出口之前,先一步拒绝了那份早就昭然若揭的爱意,从此擦肩而过,天各一方。
可在今天见到兰又嘉之后,在亲眼看见他分明有昔日恋人的陪伴,却依旧一言不发地忍着疼痛之后。
一切曾促使他走到这一步的理由,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在那一刻,程其勋只是恍然地想,这道身影看起来那么孤单。
二十二岁的兰又嘉孤零零地坐在人群里,有一双安静、悲伤的眼睛。
和十二岁时刚刚失去父母的那个孩子,一模一样。
因为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此刻承受的痛苦。
失去至亲是痛的,追悔莫及是痛的。
面对死亡是痛的,忍受治疗也是痛的。
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更是痛的。
幸好,十年后的这一天,他们不再是医生和患者,不再是大人和孩子,不再隔着可望不可及的万水千山。
他不再遗憾自己出现得是早还是晚,不再懊悔曾经想做却没有做的事,也不再怀有希望对方快乐和幸福的妄念……他不再去想那些已过去的、与未发生的一切。
一切烟消云散,只剩现在。
从现在开始,无论剩下的路还有多远,一路走下去有多疼,他都能真真正正地和嘉嘉站在一起,陪他走完。
这就是程其勋此刻唯一想做的事。
原来,他最怕他孤单。
第94章
夜晚悄然降临。
今天的治疗已经结束, 整层楼渐渐安静下来。
走廊尽头的病房里,只留着一盏很暗的灯。
床上的病人眼眸紧闭,仍陷在体力耗尽后的昏沉状态里, 对外界的刺激无知无觉。
坐在床畔的男人替他冷敷的同时, 视线始终落在他面孔上,不敢移开。
借着那盏朦胧的暗灯,能看见苍白失色的憔悴脸庞,和微微颤动的眼睫,幅度尚算安谧。
或许是已经睡着了。
傅呈钧这样想着, 动作很轻地收起冰袋, 目光仔细地审视着那条愈发瘦弱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