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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所以他问:“不怕下雨天了?”
  而他喃喃地答:“今天不怕了。”
  “那还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听到这个问题的嘉嘉仰着脸,用那双漂亮湿漉的眸子定定地凝视了他许久。
  里面盛满了毫不设防的、带着哀求的渴望。
  渴望着一种比轻易说出口的所求之物,更珍贵沉甸的东西。
  热气朦胧的浴室里,那道轻而清晰的声音,像泡沫一样在他耳畔闪烁又破灭。
  嘉嘉说:“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原因。”
  可他没有答应。
  那天的他,没有吻嘉嘉。
  一次都没有。
  第91章
  夏夜沉寂森冷。
  无数回忆在夜色中翻涌, 将怀抱着沉睡病人的高大身影,凝成一幅冰冷彻骨的肖像。
  在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傅呈钧一直觉得, 放任自己沉湎于回忆, 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最徒劳的一件事。
  只有可悲的失败者才会这么做。
  只有可悲的失败者,才会对未来置之不理,眼中只看得到那些再也无法被更改的过去。
  做错了决策就修正,不可修正的就放下,除此以外的一切, 都是多余的东西。
  多么简单的道理。
  可有太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所见过最可悲的失败者, 分明拥有人人艳羡的一切,却因为一段遗憾破裂的婚姻,就将自己送上了自戕的绝路。
  ——只是离婚了而已, 若实在割舍不掉这份感情, 就竭尽所能地去挽回妻子的心,而不是沉沦在渐行渐远的昔日时光里,用爱恨交织的思念折磨自己, 也折磨旁人。
  年幼时的傅呈钧,每每看到自己日渐阴郁病态的父亲,都会这样想。
  他也的确问出口过——在父亲上一秒还笑着夸奖他用功专心,下一秒却突然神经质地躲开他循声望来的脸,甚至抢过他手中的钢笔,差点捅进他眼睛的那一刻——黑黢黢的笔尖几乎已经触到那双与母亲极为相似的绿眼睛, 他清晰感受到那股尖锐的凉意, 却没有躲避,只平静地问:“为什么不重新把她追回来?”
  这抹灰绿色的平静像盆刺骨的冷水,莫名泼醒了阴晴不定的父亲, 父亲颤抖着放下钢笔,说了许多声对不起,夹杂在流着眼泪的歉意中的,是哀凉又绝望的自语。
  父亲说:“她不会回来的,爱情不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东西,连你也不是……我留不住她,永远都留不住她。”
  然后,在这双绿眼睛的注视下,他的脸上竟又渐渐荡开虔诚的笑容,轻声细语地提起与此生挚爱共同度过的那些美丽时光,意外邂逅、怦然心动、初次约会……事无巨细的点点滴滴,像一架陷入循环的破旧机器。
  与已过去的每一日别无二致。
  所以,一直在父亲身边长大,的确没有被天性自由的母亲留恋过的傅呈钧不再问这个问题了。
  没有意义。
  在被绵延不绝的精神折磨贯穿的晦暗童年里,他渐渐开始憎恶回忆,憎恶纪念,憎恶那些于事无补,只会让人变得软弱无能的东西。
  更憎恶爱情。
  授人以柄、自寻毁灭的爱情。
  直到此夜,附着在爱情之上的回忆,喧嚣地汹涌来袭,让灵魂再无宁日。
  他才终于明白,那不是失败者的可悲选择。
  不是他甘愿回忆。
  是回忆要他领罪。
  领一份不可修正,更不可能放下的罪。
  他的人生,忽然间,竟只剩下多余的东西。
  深夜十一点,距离兰又嘉入睡不到三个小时。
  寂静的病房里蓦地响起痛苦的哀鸣。
  兰又嘉被爆发痛惊醒,疼得浑身颤栗,汗水淋漓,苍白的唇瓣哆嗦着,溢出零星模糊的字音。
  傅呈钧怎么也辨不清,只能凭直觉抱他去卫生间,同时叫护士进来打止痛针。
  在护士匆匆赶来之前,他眼睁睁地看着兰又嘉弓起身子,吐掉了今晚吃下的所有东西。
  吐过之后,已经痛到痉挛的人习以为常般地按下冲水键,抬头朝他露出一个安抚似的笑容。
  “现在好多了……过一会儿就没事了,不用担心。”
  护士给他打了止痛针,情况的确很快好转,傅呈钧小心翼翼地将平静下来的病人重新揽进怀里,哄他入眠。
  两个小时后,怀里那具苍白瘦弱的身体,再度陷入无法自抑的颤栗。
  傅呈钧才意识到,原来这样的平静,也只有一会儿。
  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嘉嘉是怎么熬过那些无人陪伴的漫长夜晚的?
  他的身边,始终只有那个盛满安眠药和止痛药的塑料药盒。
  那时对此一无所知的男人,在这晚陷入同样不可自抑的回溯想象。
  多余的东西。
  第二天,陆医生安排的实验性治疗开始了。
  考虑到兰又嘉目前的状态相对虚弱,而且从未接受过抗癌治疗,身体对药物的副作用没有耐受,所以必须慢慢来。
  陆医生说,这已经是最谨慎的药物剂量,主要用于建立耐受。
  可在那些化疗药物沿着血管注入身体之后,当天下午,兰又嘉就发起了高烧。
  他烧得意识不清,没有任何胃口,也没有进食的力气,傅呈钧不敢再喂他吃东西,只能按照医生的建议,尝试注射营养液。
  一袋袋不同成分的冰冷液体缓缓没入这具急需营养支撑的身体。
  病床上的人分明正昏迷,眼眸安静地阖着,任由外界摆布。
  守在病床边的人,恍惚间却看见一个灯火通明的幸福夜晚。
  做了一整桌丰盛晚餐的厨师们已然离开,他坐在桌前,看着熟悉的身影从厨房里快步出来,端上最重要的那道主菜。
  系着围裙的青年弯腰放下手中的瓷盘,献宝似地告诉他:“这是我做的。”
  那是一个模样完美、香味四溢的荷包蛋,散发着刚刚出锅的滚烫热度。
  在餐盘盖被掀开之前,彼时的傅呈钧早有预料,没有对主菜抱有过分隆重的期待。
  他知道兰又嘉不会做饭,最多只会煎个荷包蛋。
  像是被很温柔地养大。
  才会有那么天真明媚的心。
  规律的滴答声中,营养液用了两个小时全部滴完。
  那顿晚餐芬芳热烈的味道,好像还弥散在周围的空气里。
  多余的东西。
  从这天开始,兰又嘉几乎没有再正常进食过。
  各种各样的药物填满了他的身体。
  他没有抱怨,没有抗拒,甚至没有哭过。
  只是在某个被抱去洗漱的清晨,回眸看见枕头上散落的几缕黑发时,有片刻的出神。
  傅呈钧起初没有发现那阵出神,直到帮他洗脸的时候,听见他小声问:“可不可以让人把卫生间的镜子拿走?”
  男人闻言愣了愣,几乎瞬间反应过来,想要说些什么。
  可兰又嘉的话音比他更快。
  他接着说:“我觉得这个镜子的螺丝有点松了,万一掉下来砸到我怎么办……我不能受伤,会止不住血的,陆医生说我的凝血功能很差。”
  这是个听上去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傅呈钧怔了好几秒,才咽下那些不被需要的话语,哑声应好。
  这间病房里的镜子很快被撤掉了。
  整层楼原本清透光洁的玻璃,也悄然贴上了不算明显的磨砂面,免得反射出太清晰的影像。
  每一日,在清晨的阳光照亮病房之前,傅呈钧都会先把明显的掉发收拾干净。
  每一夜,在兰又嘉蜷进他怀里入睡之后,他都会想起一段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孤独留言。
  是兰又嘉接到检验科医生的电话,得知报告出错的那一天。
  是他独自去做检查确认,仍在盼望噩耗不会降临的那一天。
  那天,他给一个打不通的电话发去了好多条消息。
  【呈钧,你在公司吗?】
  【答辩结束了,我好像表现得还不错。】
  【我等一下可不可以过来找你?】
  【早上我给你打了电话,但是没有打通……】
  【我起床洗漱的时候,发现掉了两根睫毛,有点难过。】
  【我是不是变得难看了?】
  【你还在忙南非那颗钻石的事吗?】
  【昨天忘记问你,它要多久才可以打磨好?切割出的钻石会叫什么名字?】
  【好想快点看见它,一定会很美。】
  【算了,我还是不要去公司烦你了,你肯定在忙。】
  【今天晚上回家好不好?】
  【我真的很想见你。】
  长长的消息框里,没有一句关于尚未宣判的病痛,却字字都是关于时间和消逝的惶然无措。
  和饱含依恋的爱意。
  那时的傅呈钧分明恰好看见了这些留言,却一直等到手头的工作忙完,才简单地回了一句:明天回来。
  在错过那个悲哀讨要的吻之前,他还错过了一个原本能更早得知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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