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同一时间,坐在大监前的梅戎青也侧眸凝视着这道背影。
“梅导,检查过了,素材没问题。”
“梅导,现在开始准备下一个镜头?”
“梅导……”
无数杂音在耳畔盘旋,梅戎青忽然闭上眼按了按眉心,凝声道:“今天就到这里。”
旁边人听得一惊:“收工了?这才刚开拍没多久,原计划得熬个大夜呢……”
女导演眼皮都不抬,似乎很疲惫的样子:“让你们休息还不乐意了?要不你来替我拍?”
“呃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梅导……哎!收工了大家!”
原定的后续拍摄计划临时取消,人们诧异之余,大多欣然接受,准备收工回去。
纪因泓却没有很快离开。
他问得直接:“今天情绪不好?”
独自坐在监视器前翻看素材的女导演闻声,瞥了他一眼,声音很淡:“嗯,你今天的情绪也不怎么样。”
纪因泓一时哑然,半晌后笑着承认:“幸好是适合刚才那个镜头的情绪。”
被炽烈光线笼罩后,从阴影中渐渐浮现的彷徨和动摇。
恰如刚才那个镜头里的陈易秋。
此刻的监视器屏幕上,也正在播放那条镜头的素材。
涌入窗框的夕阳映照着那张年轻青涩的脸庞,他全情投入地弹着钢琴,浑然不知自己未来的命运,像一片正在燃烧生命的绚丽云霞。
恰到好处的黄昏光线,为整幅画面染上一抹残忍的美丽。
纪因泓从这个视角又看了一遍,目光更浓重了些。
他见梅戎青一言不发地盯着屏幕看,像有心事,便也不再打扰她。
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耳畔却传来一道声音。
“你会舍不得谢雪的死吗?”
面对这句冷不丁的发问,纪因泓只愣了一下,便不假思索道:“当然会。”
“你是谁?”梅戎青紧接着问,“易秋还是老纪?”
“……”纪因泓就笑了,“两者都有。”
“谁会舍得眼睁睁看着那样一个人死去?”
片刻后,梅戎青同样笑了。
“嗯,说得也是。”
纪因泓顺着问:“怎么,想修改他的结局了?”
梅戎青答得模糊:“或许吧。”
才华横溢的女导演望了眼远处的人群,不知是在看谁,蓦然间叹了口气。
“如果,真能做得到的话。”
纪因泓看出她目光中翻涌的郁色,以为她又陷进了什么对剧本的新想法里。
“你还有做不到的事?”他调侃了一句,很快正色道,“要是你不确定改的方向对不对,可以找我和兰又嘉聊。”
他们三个估计是全世界最熟悉这个故事的人了。
梅戎青应了一声,在听到他主动提到兰又嘉的那一刻,眼神里隐约闪过了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再提醒也没有意义。
大约已经来不及。
——注视是一种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最寻常普通的动作。
它也是一种最具力量的动作,尤其是在它被不断叠加的时候。
可有时,即使早有防备,即使心如坚石……
只消惊鸿一瞥,足以囹圄深陷。
纪因泓走开之前,梅戎青最后对他说的话是:“明天好好休息。”
同时她也叫来了统筹,吩咐道:“明天停工,集体放一天假,记得让道具组也休息。”
他听见统筹惊异地问:“又休息?梅导,是剧本有什么问题吗?”
“剧本没问题,是明天我不在,得回趟市里,等下就走。”
“回市里?去哪啊梅导,咱们这部戏没出什么事吧……”
说话间她已起身,话音晦然。
“去医院。”
第53章
彼此共同度过的第二个灿烂黄昏, 是在人声鼎沸的片场。
顺利拍完一个镜头的青年,越过不时向他投去目光的模糊人海,径直向一个人走去。
他目光明媚, 迫不及待地问:“刚才那段钢琴好听吗?”
被问到的人停住了手头的画笔, 循声望来:“好听。”
“是吧?不过还不是最好听的,因为那是别人写的曲子,不是我最擅长的即兴,可惜刚才梅导没有让我自由发挥,否则效果会好。”
“……”
“诶, 你这是什么眼神?”
“看你自恋的眼神。”
自恋的人就笑了起来, 丝毫不觉羞赧,反倒主动替他找好了解释:“你没有听过我的即兴,不相信也很正常, 下次弹给你听。”
听到这话的人蓦地一怔, 似乎想说些什么。
兰又嘉看出他的欲言又止,好奇道:“怎么了?”
闻野很快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重新垂眸看向捧在掌心的本子。
其实他听过的。
听过那场真正惊艳四座的即兴演出。
兰又嘉却领会错了他的沉默,立刻放轻声音:“你还没忙完吗?那你继续画,我也要去准备下一个镜头……”
话音未落,另一道活力四射的声音横插进来:“不用准备了!收工了嘉嘉!”
“收工了?今天不是才开工吗?”
“对啊,但梅导真的说收工了,我刚听见的!”孟扬道, “可能是对刚才拍的那个镜头特别满意吧, 所以给大家都放个假。”
接着,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今天收工这么早,你俩正好可以一起出去玩, 要不要我帮你们搜搜附近有没有什么推荐的餐厅?”
说话时,他凑近了仍抱着本子埋头画画的闻野,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别画了闻哥,这么敬业干嘛?明天再弄呗,反正你们组老大这会儿不在,你到剧组是来谈恋爱的,又不是真的来干活的——”
而这份恨铁不成钢,在他探头看清对方手中画纸上的内容时,戛然而止。
“——好吧,但我是小丑。撤了撤了。”
孟扬捂着脸哀叹一声,迅速转头跑了。
留下一脸茫然的兰又嘉:“他怎么了?”
想了想,他也有样学样地探头去看闻野手里的本子:“……你在画什么?”
这回闻野有了防备,条件反射般啪地一声合上本子,藏到了身后:“没什么。”
兰又嘉狐疑地打量着他的反应,并没有试着去抢。
忽然间,他眉眼一弯,笑了起来。
闻野就问:“笑什么?”
兰又嘉答:“没什么。”
“没什么你干嘛要笑?”
“你还好意思问!没什么你干嘛不让我看?”
“……”
盈满视野的黄昏光芒浓烈,可全然不敌眼前人灿金色的笑容。
闻野几乎瞬间败下阵来,从身后拿出速写本,翻到第一页递过去:“看吧。”
洁白纸页上,是一幅刚刚画完的速写,线条简洁灵动。
寥寥数笔,勾勒出一道坐在钢琴前倾情演奏的身影,鲜活至极。
画中的青年穿着宽大衬衣,柔软的发丝被风扬起,面露灿烂笑意。
兰又嘉蓦地睁大眼睛,像是看得出了神。
久久没有说话。
旁边的年轻男生观察着他的反应,指尖悄悄攥紧,语气故作不经意:“我随手画的,不算很好,所以才没想着给你看。”
兰又嘉总算开口:“我觉得很好。”
闻野正要松一口气,又听见他话锋一转:“但是……”
刚放下的心瞬间提起:“但是?”
抱着速写本的青年又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恰如纸页上一样灿烂。
“但是你画的时候偷懒了。”
“……”闻野不假思索地否认,“没有偷懒,我画得很认真。”
“那你还说是随手画的?”
心口不一的男生就沉默了。
好在,兰又嘉并未深究这一点,而是一本正经地指出了问题:“你衣服没画对,我穿的衬衫不是这样的。”
这场戏的服装是剪裁妥帖的白色衬衣,搭配英伦风格的西式马甲,整体看上去都是修身的款式,和速写里截然不同。
说着,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戏服,补充道:“哦,还有马甲也偷懒没画,你怎么这么敷衍。”
分明是在挑错,语气却是笑盈盈的,让人心头生不出一丝恼意。
闻野看着他,目光里划过一丝恍惚,没有解释这么画的原因。
反而改口认下了前一刻的批评。
“嗯,我偷懒了。”
他见到兰又嘉的第一面,对方真的穿着一件这样的白色衬衣。
款式简单,过分宽松,衬得那道单薄的身影更加孤零零的。
惊艳四座的演奏结束后,本该露出笑容的钢琴师,躬身谢幕时却掉了眼泪。
一滴幻觉般透明易碎的眼泪。
竟比那颗在同一时间滑出领口的昂贵钻石,更叫人难以忘怀。
以至于后来的闻野总是想,那个人不应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