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可谢雪不一样,这是一个被塑造得高度理想化的角色,甚至没有剧作上主角必备的成长弧光,往好了说是纯粹,直白点就是扁平,但凡这个剧本的作者不是曾在国际电影节上捧走过最佳导演奖杯的梅戎青,纪因泓都一定会劝对方重写这个角色的所有戏。
因为根本不可信,没人会相信这个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存在。
到了正式开拍的这一刻,演了二十年戏的纪因泓仍然非常坚定地相信,在谢雪这个人物的演绎上,不存在什么八十分和九十分的区别。
要么是极大概率的零分,要么是神乎其技的满分。
而那个背景神秘,与奢侈品帝国掌权人关系匪浅,从被选中那一刻起就打乱了所有人安排的新人演员,到底会把谢雪演绎成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或许也没有人知道。
但很快,在场的人就都能亲眼看到答案了。
“卡!这条也很好,不过这个景别可能要再调调,卡在那个位置还是有点不太舒服,先保一条吧。”
坐在大监前的副导演盯着画面回放,朝屋里的几个演员道:“几位都辛苦了,喝口水休息一下啊,戎青马上过来。”
一场戏里包括多个镜头,需要切换各种机位,分成数次拍摄,现在拍摄的是谢雪出场前,陈易秋送走冥顽不化的富家子学生,独自在家弹琴发泄苦闷的几个镜头。
等重新架好机位,梅戎青还是没有来。
纪因泓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继续敬业地投入到这一镜的下一次拍摄中去。
彼时更年轻气盛一些的陈易秋,已经倦于同那些眼中只有一己私欲的有钱人打交道,可在那个时候,有闲心来学钢琴的,也只有这些活在十里洋场、不知民间疾苦的富人。
这天上午,日光很烈,他强打精神送走了愚钝顽劣的学生,和专门来接少爷的老妈子,回到屋里,重新坐在钢琴前,胡乱按动着琴键,任由恼人的噪音四处流泻。
画外的摄影师手持着摄像机,镜头随着呼吸轻晃,同那份难以言说的焦躁一起震动颤栗。
忽然间,这个特写镜头捕捉到了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
在嘈杂琴音的空隙里,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很轻,但十分清晰。
纪因泓的惊讶并非作伪,因为照理来说,导演应该喊卡了,这个单人镜头就到这里为止,后面都是他和……
是兰又嘉总算来了?
男人起身,面露烦躁,但仍下意识扣好了刚才被自己扯松的衣领,大步朝门外走去,视线扫过刚才那位学生坐过的位置。
他以为是贪玩的少爷落下了什么小物件,老妈子替他来取。
可当他拉开门,却见到一张完全超出意料的面孔。
屋檐之外的日光极盛,火辣辣的太阳底下,身形瘦小的少年穿着一件劣质的粗麻衬衣,衣服已经洗到泛白发皱,却并不脏污,反而很整齐地扎在裤子里,头顶还戴着一顶同样皱巴巴的浅色学生帽。
他的肩上挎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里面装满了报纸,几乎要压弯那副单薄的身体,灰头土脸的打扮里,唯独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很亮,正怯生生地望向他。
站在屋檐外的报童踮着脚递来一份新印刷的报纸,和一声仿佛鼓足勇气的问候。
“陈老师,您又在弹钢琴……这是今天的报纸。”
他有一双圆润柔和的杏眼,有一把清亮动听的嗓音,也只说了一句寻常又礼貌的问候。
可那一瞬间的陈易秋却蓦然惊觉,自己好像刚对素日珍重爱护的钢琴,做了一件很错的事。
就在平日里来去匆匆的卖报少年,第一次主动同他攀谈的这一刻。
跟在男人身后一路追来的手持镜头,越过他宽厚有力的肩膀,悄无声息地铭刻着那张透着稚气的烂漫面孔。
男人伸手接过报纸,沉稳磁性的嗓音里难得透出些歉然:“很吵吧?……外面太阳很大,要不要进来喝杯水?”
瘦弱的少年摇了摇头:“还有很多份要送。”
报童本该在道谢后离开的,可脚步无端变得犹豫,目光扫过钢琴老师身后敞开的家门,定定地落在某个地方。
男人随着这道目光望去。
两秒寂静后,他正要开口,邀请对方走近了看一看钢琴,却先听见那道轻而怯的声音响起。
少年问他:“那是西洋画么?”
这是剧本里没有的台词。
兰又嘉在看的也不是那架摆在屋子深处的钢琴,而是放置在靠近门厅处的一幅新作的画。
那是站在他的位置看过去时,视线更自然的落点。
纪因泓的眼中再次流露出真切的意外。
还有同时属于纪因泓与陈易秋的惊喜。
“是的,是西洋画。”男人说,“确切地说,它是一幅油画。”
他收回了看向那幅画的视线,更想看清这个目不识丁的报童的表情,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
于是,陈易秋猝不及防地跌进了那片盛满纯粹惊叹的黑亮湖水。
“真美。”少年不停地说,“油画真美。”
“钢琴的声音也很美……我每天送报纸经过这里,总能听见您弹钢琴的声音。”
他的声音那样小,又那样真。
像一片轻盈的羽毛,打着旋儿从心尖拂过。
虔诚地向往着长风尽头的湛蓝天穹。
这片轻轻颤动的羽毛令陈易秋忘了前一刻的烦闷焦躁,也令他忘了那些早已被写就的动作和话语。
他看着那双世上最清澈的眼睛,那双叫人觉得未卜前路合该充满光亮的眼睛,忽然郑重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被问到的少年愣住了,连敬称都忘记用,语无伦次道,“陈老师,你在问我吗?”
陈易秋笑了:“当然是你——这里只有我同你两个人。”
在这方浮着热气的炎炎烈日下,在这片岁月沉淀的老旧建筑前,在这个遥远尘封的黄金时代里——这一刻,只有两个人。
站在温文尔雅、着装得体的钢琴老师面前,贫穷简朴的少年攥紧了指尖,脊背却是挺拔的,像一株终于破开泥土的青竹。
他仰起脸,目光极亮地望着第一个问起自己姓名的老师。
“我的名字很好记的!”
少年的话音中透出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热切与企盼:“是多谢的谢,和雪花的雪……”
“谢雪,”他不停地说,“我叫谢雪!”
第39章
镜头中的演员说完了剧本里这场戏的最后一句台词, 镜头外的世界,却始终保持着寂静。
导演没有喊卡,摄影机仍在持续录制, 录音设备也继续运转着。
本该瞬间复苏的片场, 静得过分。
令被阳光照得有些眩晕的少年,渐渐被忐忑不安的情绪笼罩。
他想,是自己的问题。
他不应该脱离剧本擅自发挥的。
尽管纪因泓反应极快地接住了戏,又不露痕迹地将他带回了剧本里原有的对白。
但他还是不该这么做的。
是他的错。
“纪老师,对不起。”
这一刻正被无数道目光注视着的人对此浑然不知, 只顾着向咫尺之遥的大牌演员道歉:“我不该改台词的, 给你添麻烦了……是不是要重拍一条?”
那双写着惶然和歉意的眼睛望着纪因泓,又投向后方人群里的梅戎青,仿佛在等待他们的责备和怒气。
轻而怯的话语被悬在上方的收音设备清晰捕捉, 被这道目光凝视过的男人蓦地一滞。
一直戴着耳机听同期声的录音师也听见了这句话, 因此成了全场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人。
“快检查下画面!”
他耳机都来不及摘,懊恼地扫了眼仍高举着挑杆的录音助理,朝摄影师的方向急匆匆道:“前面我看他可能是走神了, 杆子歪了歪,位置稍微有点靠下,你赶紧回看一下——这条可千万不能穿帮啊,不然梅导绝对能弄死我!”
在录音师带着点诙谐的嚷嚷声里,一度缄默至极的片场,终于被重新激活, 一点点恢复了寻常的嘈杂。
从谢雪出现在陈易秋面前的那一刻起, 站在人群边缘旁观的女演员米悦就逐渐瞪大了眼睛。
直到此刻,她才收回了不知何时飘去遥远时空的心神,由衷道:“梅导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新人啊?这也太、太……”
“太贴这个角色了。”站在旁边的袁静接过她的话, 语气同样很不平静,喃喃道,“他完全就是谢雪。”
“是啊!”米悦连连点头,压低声音同她窃窃私语,“我之前看剧本的时候,其实一直觉得这人物写得有点脱离现实,压根想不出来谁能演好,但我也没敢跟梅导提——现在回想,幸好没提。”
谢雪是一个十分理想化、甚至是非常夸张的扁平角色,比如只打了个不到一分钟的照面,就对另一个主角产生了相当深刻的影响,命运的轨迹也因此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