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 第184节
松苓扶着烛台,一手挡风,一面凑近沈鸢。
“这是双线织法,算不上难,娘娘何不交给尚衣局的绣娘,也省得眼睛受累。”
沈鸢粲然一笑:“若是知道这狐裘落入旁人之手,只怕谢时渺能将东宫的天花板都翻了。”
谢时渺前些日子搬入东宫。
为这事,朝堂上的臣子吵得不可开交,还有几个老臣不惜以死劝谏,扬言女子做太子,有悖祖先,实乃我朝之大不幸。
谢清鹤面无表情高坐在龙椅上,就连言官一头撞死在金銮殿,谢清鹤也无动于衷。
血流成河,斑驳血迹沿着青玉台阶一路往下,蜿蜒满地。
谢清鹤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轻飘飘丢下一句:“拖下去。”
金銮殿悄然无声,静悄无人低语。
一众大臣宫人乌泱泱跪了满地,为首的崔武皱紧双眉。
谢清鹤骨子里的狠戾无情其实一直都在,只有在对着沈鸢的时候,才会收敛一二。
金銮殿的事很快传入沈鸢耳中,她匆忙赶过去,入目是谢清鹤立在龙椅前的颀长身影。
长身玉立,昏黄烛光勾勒在谢清鹤清瘦的轮廓。
早有宫人将地上的狼藉洒扫干净,沈鸢款步提裙,一步步朝谢清鹤走去。
松檀香无处不在,萦绕在沈鸢周边。
谢清鹤缓慢转过身,剑眉紧拢:“你怎么过来了?”
他自然而然捂着沈鸢双手。
出门得急,沈鸢连暖手炉都忘记带上,一双手在冷风中冻得冰冷通红。
谢清鹤掌心的灼热一点点传到沈鸢指腹,两人宽松的衣袖叠在一处。
沈鸢蹙眉不解:“你也太心急了,渺渺才多大,这么早就让她搬入东宫,难免落人口舌。”
谢清鹤抬手揉着眉心。
“她也不小了,早点说清也好,省得有人心术不正,觊觎皇位。”
皇帝膝下只有以女,宗亲跃跃欲试,恨不得将族中的好儿郎都过继在皇后名下,还有人三天两回催着谢清鹤选秀。
谢清鹤烦不胜烦,直接让谢时渺入主东宫。
沈鸢忧心忡忡:“你就不怕朝臣对此会有异议?还有渺渺那里,她如今年岁尚小,怎能遭得住这么多人的指责。”
古往今来,女子为帝简直是闻所未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沈鸢同天底下大多母亲一样,不求谢时渺大富大贵,只求她一生平安喜乐。
谢清鹤笑笑,不以为意:“你也太小瞧她了。”
沈鸢不信,私下悄悄去寻谢时渺,哪曾想谢时渺和谢清鹤同出一脉。
她仰着脑袋,嗤之以鼻。
“皇位迟早是我的,入主东宫也是早晚的事,我有什么好怕的。”
她完美继承了谢清鹤的野心和对权力的渴望,也对追逐权力一事乐此不疲。
沈鸢无言以对。
思及那日谢时渺对皇位的野心勃勃,和前日对狐裘心疼不已谢时渺,沈鸢忍俊不禁。
“渺渺这孩子,虽说如今性子不再似以前那样喊打喊杀,可到底太急了些。”
松苓笑着道:“那是殿下看重娘娘送的东西。再说,殿下身边还有百岁。我瞧他性子沉稳,为人也老成持重,可堪大任。有他在,娘娘也可安心些。”
狐裘上的破洞不难补,金丝银线都是宫里现成的。
谢时渺从南书房回来,沈鸢正好剪短手中的针线,她双手提着狐裘在空中抖了抖。
谢时渺欢天喜地接过,在烛光中细细打量,果然看不出一点破绽。
她美滋滋解下氅衣,换了狐裘披上。
余光瞥见案几上的烛台,连连往后退开两三步。
沈鸢笑着道:“怕什么,若真烧着了,母后再给你补就是了。”
她一手揉着自己肩颈,一面让松苓取来美人锤。
谢时渺乖巧接过,伏在案上为沈鸢捶腿捏肩。
谢时渺抿唇:“我可舍不得母后这么辛苦。”
沈鸢抬着谢时渺一张小脸往前:“那是谁前日在东宫大发雷霆,若不是你,我也犯不着这样匆匆忙忙,怕惹了我们殿下不快。”
谢时渺脸红耳赤,半张脸埋在沈鸢掌心,她不悦皱眉。
“母后言重了,我哪有大发雷霆。”
她连打人都不曾。
若是放在以前,这事都称得上是稀奇了。
沈鸢柔声细语:“日后若是做了太子,你更要谨言慎行。”
谢时渺不明所以:“太子不是比公主地位高吗,这么我连发火都不能了?”
沈鸢笑着道:“就算是你父皇,也不能事事随心所欲。枉顾礼法的,是昏君,不是明君。”
谢时渺似懂非懂,她一张小脸紧皱在一处:“竟连随心所欲都做不到,那还有什么乐子。”
沈鸢循循善诱:“再怎么随心所欲,也不能由着性子胡来。”
“什么算胡来。”
谢时渺一双如葡萄的眼珠子转动,余光瞥见侍立在落灯罩旁的百岁,谢时渺轻声呢喃。
“若是我做上皇帝,可以为百岁脱去奴籍吗?这应当不算胡来罢。”
百岁是犯官之后,谢时渺曾求过谢清鹤三四回,让他脱去百岁的奴籍,谢清鹤不肯点头。
沈鸢抬眸朝百岁瞥去一眼。
百岁不动如山,那张冷冰冰的面孔上寻不到一点裂痕。
他入宫时还小,如今却也是个身量不小的少年。
沈鸢和松苓使了个眼色,松苓心领神会,带着百岁一道离开。
殿中烛光晃晃悠悠,无声落在地上的狼皮褥子上。
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炉壁在烛影中泛着冷白的微光,白雾氤氲而上,如身在云端。
谢时渺忐忑不安,拿眼珠子细细觑着沈鸢的面色:“母后,你怎么不说话?”
沈鸢慢条斯理捧着茶盏,轻轻呼气。
“你想我说什么?”
沈鸢一针见血,“替你为百岁求情?”
谢时渺目瞪口呆。
小心思被沈鸢戳穿,谢时渺干脆破罐子破摔,绷着一张小脸道。
“母后怎么知道的,父皇同你说了?”
沈鸢摇摇头:“是我自己猜的。”
她试探开口,“是你想帮他脱奴籍,还是百岁自己求的恩典?”
谢时渺不以为然:“不都一样吗?这宫里哪有人真愿意为奴为婢一辈子,且百岁这人确有真才学识,即便没有我,日后他也能靠自己脱籍。”
沈鸢抬眉,忍不住溢出一声笑。
“既知道他有这样的能耐,为何还这般迫不及待求你父皇?”
她目光缓缓落在谢时渺脸上,带了一点审视的感觉。
时至今日,沈鸢后知后觉,她终于知晓谢清鹤当初那话是何意。
谢时渺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她有着这个年岁孩童不该有的早慧成熟。入主东宫这事,只怕谢时渺早就期盼许久。
那些臣子的劝谏,半点也撼动不了她的勃勃野心。天家的机关算尽,在谢时渺身上一点点彰显。
谢时渺仰头望向半撑着的支摘窗,宫人遥遥立在乌木长廊上,飘摇的雪珠子断断续续落在园中。
那些宫人之中,也有和谢时渺形影不离的百岁。
谢时渺漫不经心:“自然是想让他对我心生亏欠。”
谢时渺为百岁求来的恩典,和百岁靠自己得到的,终究是不一样的。
心中早有所料,可无端听见谢时渺这一句,沈鸢心口仍是百感交集。
她悠悠叹了口气。
“这些……是你父皇教你的?”
“自然不是。”谢时渺晃动脑袋。
沈鸢无声松口气:“那就好。”
不然她真的想同谢清鹤好好争辩一番,哪有人这样教孩子的。
谢时渺口无遮拦:“父皇说,他若是我,只会让百岁跟在自己身边做一辈子的奴才。”
沈鸢差点被茶水呛住,连声咳嗽,她诧异瞪圆双目:“……什么?”
她拍案而起,在寝殿中来回踱步,沈鸢怒不可遏:“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竟然这么早就……”
谢时渺乖乖扬起脑袋,求知若渴:“母后,父皇说错了吗?”
“他……”
一语未落,长廊下忽然转出一道修长的身影。
宫人齐齐福身,向谢清鹤行礼。
抬步入殿,炕前的一大一小都不曾分自己半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