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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衣 第89节

  除了崔武,商队中还有两三位手上也有伤口,侍卫环视一周,视线在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朽上顿了片刻。
  瞧年岁,应是家里的管事。老朽佝偻着身子,须发皆白,手上还拄着拐杖。
  他忽的扬手:“放行。”
  同伴悄悄挪到他身侧,压低声音道:“你怎么不多盘问盘问,若里面真是那位……”
  侍卫随手将荷包往自己怀里塞,他嗤之以鼻:“疯了罢,谁敢当着那位的面说他脑子不灵光。你做事能不能动动脑子?”
  两人说话声渐行渐远。
  待拐过转角,崔武脸上的笑瞬间消失殆尽。
  他躬身行到老朽身边:“主子,先去山庄还是行宫?”
  夜长梦多,谢清鹤当机立断:“行宫。”
  崔武忧心忡忡:“主子手上还有伤,要不还是先回山庄?”
  他抬首望向空中的乌云浊雾,“待天黑我再潜入行宫,探探虚实。”
  他们这一路遭受的刺杀有十来起,最凶险的一回,谢清鹤一只手差点保不住,好在他反应快,先一步下手为强,没让刺客得逞。
  谢清鹤一双如墨眸子凝重,一言不发。
  崔武斟酌道:“且沈二姑娘还在山庄,若是见到主子一身血,想必也会担心。”
  他们是隐姓埋名来的洛阳,怕泄露行踪,谢清鹤连沈鸢的书信都暂且中断。
  他凝眉思忖。
  见谢清鹤并不反对,崔武飞快朝随行的众人使了眼色。
  短短半盏茶,刚刚还大摇大摆的商队瞬间消失,众人卸下伪装,兵分两路,一路在明,一路在暗,护送谢清鹤上山。
  山路崎岖,鸟惊山林。
  遥遥闻得一阵震山动岳的马蹄声,谢清鹤眸色忽顿,伸手握住腰间佩戴的长剑。
  乔装打扮的暗卫纷纷握住手中利器,一时间剑拔弩张,气氛僵滞。
  雨水不住沿着山路往下冲刷,泥土混着青石碎块,一路往下滚动。
  一声鸟雀掠过长空。
  十来个奴仆婆子撑伞,簇拥着一辆青轴马车下山,车内传来妇人的笑声,一位管事嬷嬷站在马车旁,在同马车中的妇人说笑。
  “夫人这会应当放心了罢,小年轻就是这样,性子犟,一时想不开都是有的。这事急不得,得等他们自己想通。”
  嬷嬷一副过来人的口吻。
  “远的不说,就说我们家那个不争气的,先前看都不看他表妹一眼,老婆子我嘴都说烂了,他还是不肯成亲。强扭的瓜不甜,我这个老婆子也晓得这个道理,想着不如重新替他表妹择一门亲事。”
  妇人的笑声从马车中传出:“他又后悔了?”
  嬷嬷咧着嘴角笑:“可不是,肠子都悔青了。”
  嬷嬷没脸说,连着叹息两三声,又好笑又气恼。
  “先前我恨他是个榆木脑袋,没想到开了窍,他比谁都会。所以说姻缘急不得,还是得等缘分。”
  妇人握着团扇:“我如今就盼着他们两人重归于好,两个都是好孩子,可惜性子太左了些。”
  马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谢清鹤高高坐在马背上,漆黑瞳仁映照着点点雨珠。
  油衣披在肩上,挡住了滂沱大雨,谢清鹤一身长袍不染半点雨水。
  他黑眸动了动:“那是钱家的马车?”
  隔着雨声,谢清鹤听不清那妇人的声音,只觉似曾掠耳。
  崔武朝暗卫看了一眼,立刻有人悄无声息缀在马车后。
  一刻钟后,那人又无声回来。
  “主子,马车中的人是苏家的夫人。”
  一个“苏”字简单落下,谢清鹤攥紧手中缰绳:“你说什么?”
  谢清鹤没来由想起皇后死前撕心裂肺的哭声,想起她留在人世间最后的那一句。
  她说沈鸢救自己并非出于好心,而是另有目的。
  谢清鹤目光悠悠,阴冷晦暗。
  “先前让你查苏亦瑾,可查到什么了?”
  崔武拱手上前:“主子,苏公子这十年的确不曾和沈二姑娘见过面。只是我从苏家一个老奴口中得知,苏公子后背有一道陈年旧疤。”
  谢清鹤眉心轻拢。
  崔武斟酌着开口:“那道旧疤是那次绑架后才有的,每逢雨雪都会发作。”
  雨声轰隆,山林除了雨声,再无别的声音。
  谢清鹤沉吟不语。
  耳边恍惚想起沈鸢小心翼翼的声音,她对谢清鹤后背的旧疤颇为在意,还曾问过谢清鹤那伤可曾发作,如今可还会疼。
  她那样的忐忑不安、紧张兮兮,恨不得代谢清鹤受过。
  听到虞老太医手中有伤药可治旧疤,沈鸢眼中又再次染上笑意。
  彼时谢清鹤只当沈鸢是在紧张自己,从未多想。
  遮挡在眼前的迷雾逐渐散去,谢清鹤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抓住。
  山林空荡,雷雨齐鸣。
  参差树影抖落满地的昏暗。
  谢清鹤立在阴影中,沙沙黑影模糊了他的面容。
  “清鹤,你后背的伤是如何来的,你可还记得在哪伤的?”
  “殿下这伤也是刀剑伤的,那……疼吗?”
  “虞老太医的药这么灵验,那就好那就好。”
  过往一幕幕在谢清鹤眼前掠过,他飞马奔上山庄,手中攥紧的缰绳在谢清鹤掌心留下深刻的红痕。
  风在呼啸,雨在低语。
  马蹄溅起无数的泥点子,谢清鹤一双深黑眸子阴郁冷冽。
  “还有一事,苏公子那伤是为救沈二姑娘留下的。许是怕沈二姑娘遭人怪罪,苏公子并未同人提起这事,若不是有一回他的小厮吃醉酒说漏嘴,只怕无人晓得。”
  崔武一板一眼的声音犹在耳边。
  谢清鹤飞马疾驰,躬着身子穿过雨幕。
  雨势渐弱,偶有日光穿过林梢,是洛阳常见的太阳雨。
  日光一点点在山里中扯开戏幕,谢清鹤冷若冰霜,他一张脸阴森可怖。
  光影扯不断谢清鹤周身的层层阴霾,缰绳深深刻在掌心,印出道道血痕。
  触目惊心。
  ……
  远处。
  山庄前。
  连着下了几日的雨,土苔润青。
  松苓扶着沈鸢踩下脚凳,她一只手伸在油纸伞外,疑惑奇道。
  “这老天爷可真真会开玩笑,刚刚还滂沱大雨,如今说停就停。”
  松苓一面笑,一面往里收伞。
  余光瞥见身后欲言又止的苏亦瑾,松苓笑着和沈鸢对视一眼,识趣退下。
  天朗气清,空中飘浮着桂花的香气,还有雨后泥土的芬芳。
  山野焕然一新,重峦叠嶂。
  沈鸢朝苏亦瑾福了福身子:“公子送到这里就好,不必再往里了。”
  苏亦瑾脸上难得多了一点绯色,竹扇握在手心,他却迟迟开不了口。
  僵持半日,苏亦瑾讪讪吐露一句。
  “今日的糖桂莲藕做得不好,明日我再做好的送来。”
  “这糖桂莲藕,也是苏公子想要送给心仪姑娘的?”
  那是苏亦瑾第一回 给沈鸢送酸角糕用的说辞,他不假思索点头:“是。”
  山林悄然,唯有风声鹤唳。
  沈鸢轻轻抿唇,她往上扬了扬唇角:“公子既对那位姑娘有意,直接送她便是。若是、若是两情相悦,不管公子做什么,她都会甘之如饴的。”
  “……真的?”苏亦瑾忽然开口。
  “自然是真的,公子肯费这么多心思讨那位姑娘的欢心,若她也对公子有意,自然也会喜欢公子亲手做的糕点。”
  想到苏夫人今日频频朝自己投来的眼神,沈鸢垂首敛眉。
  “还有一事,夫人今日好像误会了什么,公子若有心仪的人,还是尽早和夫人说开。”
  “没有误会。”
  万籁俱寂,一只鸟雀踩着树枝腾空飞起,扑簌簌落下漫天的桂花,好像下了一场桂花雨。
  沈鸢转身的动作一顿,她怔怔扬起双眸,眼中有诧异,也有不可思议。
  红唇张张合合。
  少顷,沈鸢低声呢喃:“……什么?”
  “我母亲没有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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