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 第48节
偏殿落针可闻,宫人搬来竹案,搁在沈鸢眼前,她面无表情:“苏少夫人,请。”
香案上的铜镀金四象驮八方转牡丹花钟连着敲了数下,宫人皮笑肉不笑。
“天色不早,各家夫人明早还会入宫听经,苏少夫人也不想他们看见你在此处受罚,丢尽苏家的颜面罢?”
沈鸢冷声:“我没做的事,我为何要认?”
宫人冷嘲热讽:“苏少夫人,这里是坤宁宫,皇后娘娘说有,那就是有。”
沈鸢反唇相讥:“皇后娘娘身份尊贵,难不成就能平白无故污人清白吗?”
宫人笑而不语,扬长而去:“娘娘说了,苏少夫人何时抄完,何时回去。苏少夫人这般聪明,想必也不想家里人为你担惊受怕。”
沈鸢怒不可遏:“你——”
殿中点着烛火,明黄光影照在沈鸢脚下,如熊熊燃烧的烈火,要将她吞噬干净。
沈鸢无力跌坐在地。
宫人说话刺耳难听,却有一句话不曾说错。
她确实不想让苏亦瑾为自己忧心。
皓月当空,云影掠过。
春寒料峭,窗外风声飒飒,吹皱满池春水。
饥肠辘辘,口干舌燥,沈鸢手腕酸得厉害,她扶案而起,拖着繁重的宫裙一步步往外走。
在地上坐久了,沈鸢双足发麻,差点趔趄摔倒在地。
廊下宫人手持珐琅戳灯,眼见沈鸢转过缂丝屏风,唬了一跳,忙忙上前拦住人。
“苏少夫人,娘娘有令,不许你离开坤宁宫半步。”
连着一个多时辰滴水未进,沈鸢喉咙干哑:“除了这话,娘娘还说过别的吗?”
宫人细细思忖片刻,摇头:“没有了。”
沈鸢揉着眉心:“茶水没了,你再沏壶热的送来。”
宫人为难:“这……”
沈鸢沉下脸:“是你刚刚说的,皇后娘娘只说不让我离开坤宁宫,并未说过我不能喝水。”
宫人点头:“确实如此。”
她胡搅蛮缠,“可娘娘也并未说过让奴婢给苏少夫人送茶水,娘娘不曾吩咐过的事,奴婢不敢自作主张,还请苏少夫人莫要为难奴婢。”
“那若是我的吩咐呢?”
廊下忽的传来淡漠阴沉的一声,谢清鹤身穿墨色彩绣狮子纹妆花缎长袍,半张脸落在昏暗处,晦暗不明。
长身玉立,谢清鹤一只手负在身后,面若冰霜。
廊庑下宫人齐齐跪了满地,有眼尖的太监瞧见,忙忙转身奔向夜色,朝皇后的寝殿送信。
宫人战战兢
兢:“殿下、殿下怎么来了?”
谢清鹤是赶在宫门落钥前入宫的,他一身风尘仆仆,披星戴月。
谢清鹤的目光并未落在宫人脸上,而是抬眸望向沈鸢,他冷声:“过来。”
沈鸢还未答话,谢清鹤忽的往前一步,不由分说将她拉出门。
宫人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阻拦。
“殿下、殿下……”
沈鸢猝不及防,整个人差点失足朝前栽去。
她虽不愿意留在坤宁宫,却也不愿意跟着谢清鹤走。
一路跌跌撞撞,沈鸢手腕被拽疼,她惊慌失措:“殿下,你放开我……”
谢清鹤忽的刹住脚步。
沈鸢一个不妨,直直撞在谢清鹤后背。
她捂着额头往后退开两三步,恨不得离谢清鹤八百里远。
谢清鹤眉心皱起。
宛若绸缎光滑的月光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春风吹过,树影参差。
沈鸢凝眉,斟酌着开口:“皇后娘娘知道那夜在渡口的事,她应该是误会了,以为我是想、我是想攀附你才悔婚的。”
“攀附“两字在沈鸢唇间辗转许久,终说出口。
这两字于她而言无异于构陷栽赃。
知道谢清鹤是太子后,沈鸢哪里还敢肖想,她那会想的最多的,不过是离开沈家,离开汴京。
不做沈父巴结高官的垫脚石。
沈鸢朝谢清鹤福身行了一礼:“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还请殿下和娘娘说清,我从无攀附……”
“她说错了吗?”
月光明朗,风动林梢。
沈鸢话到唇边,又悉数咽下。
她目瞪口呆,一双琥珀眼眸瞪圆,差点以为自己听错。
沈鸢红唇嗫嚅,喃喃自语:“……什、什么?”
她声音极轻,如烟雾虚无缥缈,随风而逝。
谢清鹤面容依旧,那双如墨眼眸罩着无尽的夜色,谢清鹤声音缓缓,不紧不慢。
指间的青玉扳指转动半周,谢清鹤眸色平静:“她说的也没错。”
沈鸢往后趔趄半步,扬声为自己正名:“我何时想攀附过你?”
她从山脚下救回谢清鹤时,还以为他真的是书生。
沈鸢双眼泛红,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她哽咽着出声:“殿下怕不是忘了,你从未告知过我你的身份。”
“可你后来不是知道了吗?”
谢清鹤泰然自若,他一只手负在背后,一步一步朝沈鸢逼近。
“沈鸢,若不是知道我是太子,你会求着我帮你和苏家退亲吗?”
谢清鹤步步紧逼,言之凿凿,“这不是攀附,还能是什么?”
清凌凌的月光中,万物似蒙上一层朦胧的薄纱,看不清摸不透。
沈鸢身前起伏不定,险些背过气去。
“我、我救过你。”
沈鸢艰难启齿,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滑落,她双眼通红,泣不成声。
“谢清鹤,我救过你的。”
那夜在渡口,若不是走投无路,若不是万念俱灰,她也不会抛下礼义廉耻,向谢清鹤求助。
她以为自己总归救过谢清鹤一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不想落在谢清鹤眼中,却是她攀附权贵的罪证。
沈鸢用力抹去眼角的泪水,忽的转身往后走。
“你还想去哪里?”
谢清鹤不悦,一把拽住沈鸢的手腕,黑眸阴森冷冽。
“殿下既然觉得我是攀附权贵之辈,就该离我远远才是,何必又来找我?”
谢清鹤眸色阴郁:“你是在怪我多管闲事?”
换作往日,沈鸢定没有这样的胆量和谢清鹤叫嚣。
可她莫名其妙被皇后扣在坤宁宫抄了半日的《女戒》,还被扣上不知廉耻、不守妇道的罪名。
沈鸢满腔委屈无处可诉,她再也撑不住,用力甩开谢清鹤的手。
“难道不是吗?”
沈鸢低声哽咽,大颗大颗泪水从眼中滚落,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沈鸢满脸淌着泪水,一双浅色眸子水雾氤氲,目光所及,只有谢清鹤模糊的一道身影。
她哑着嗓子,撕心裂肺痛斥。
“若不是殿下多此一举,兴许熬过这些天,皇后就想不起我了。我和殿下本就不是一路人……”
桥归桥路归路,才是最好的结果。
谢清鹤冷下声呵斥:“沈鸢,适可而止。”
“我难道有说错吗?”
沈鸢唇角染上几分苦涩,她往后退开两步,泪如雨下。
“我同殿下说过的,不想再同你有任何瓜葛。以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没发生过?”
谢清鹤上前,颀长黑影笼罩在沈鸢身上,如影随形,“你想当什么没发生过?”
沈鸢小声抽噎,泪流不止:“什么都没有,就当那日我从未救过你,从未……从未见过你。”
泪水模糊了沈鸢双眼,她竭力咽下喉咙的酸涩委屈。
“日后我的事,也不劳殿下费心。”沈鸢决绝。
云影斜窗,苍苔浓淡。
乌云挡住一方亮白的弯月,光影渐暗。
谢清鹤立在树影下,轮廓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