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顾崇之见她并不回答,便抬手将她略微歪斜的伞扶正,笑说:“沈丞相退居幕后,的确不太起眼。”
姜藏月垂下眼睫。
“顾指挥使想要说什么?”
怨她可能牵连四门?
她从不曾露出四门青衣的身份,唯一知道她四门青衣身份的卫应早已死在她的刀下,除了死人和同僚,谁也不会知道她是谁。
廷尉府不知道,纪宴霄也不会知道。
“你不清楚?”
姜藏月目光落在他身上。
顾崇之也睨着她。
“你知道纪晏霄是什么样的人?你就那样相信他?”
“你我相处十年,不及外人?”
姜藏月闻言,眼底神光微动,有些意外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只是因为纪晏霄......
顾崇之并不是因为她复仇之事,只是看不惯纪晏霄?
纪晏霄是什么样的人她的确不完全了解,但当初走了这一步她就没打算退回去,如今两人之间的合作已经密不可分。
她目光看向皇城的方向,只觉得皇城像是一座人间炼狱,无数人在其中鬼哭狼嚎,想要爬出来。可那压制不住的恨意犹如沸腾的油锅,足以将她握住伞柄的指尖烫得皮开肉绽。
当年离开四门进入汴京,她魂牵梦绕都是复仇回到长安候府,纪鸿羽包括整个纪氏无疑是占据她心头的鬼。
桐油伞撑在头顶,她后退一步。
顾崇之又问:“与这些阴沟里的老鼠打交道,迟早有翻船的一天。你背靠四门,习的是我亲手教的刀法,学的是我步步指导的计谋,你却宁愿找一个外人,也不信我?还是你我之间从未有过信任?”
雨声淅沥,少女青色裙摆逐渐攀岩上一抹沉色,彼此连呼吸都能听得那样清楚。
姜藏月握住伞柄的指尖略微收紧。
她在这沉寂中,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高高在上的四门门主,而是一个普通人,在昏暗灯影中青年的情绪是那样强烈惊人。
她想起曾经的自己,初上四门的时候没有一把刀能拿稳,日复一日间,她成了那把人人畏惧的弯刀,她终是开口。
“顾门主。”她道:“我不是珠玉锦绣堆里出来的人。”
顾崇之皱眉。
“我早就成了血淋淋的一滩污秽,杀过很多人,做过很多恶事,想来死后也会下十八层地狱,所以也并不畏惧什么因果。”
“我不顾一切复仇,想要撕烂那些人伪善的面具,他们不该做了错事,却仍然能够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她盯着他,淡声:“我阿姊就是被人摁住手脚,在烂泥里被人往死里作践,而那些人现在高枕无忧,顾门主是要我眼睁睁看着阿姊成为一堆烂肉,往后数年再无人为其翻案?”
“我做不到。”
街上的脚步声也似听不见了,风雨还在簌簌而落,少女站在原地,却像是失去了灵魂,已经死掉了,像是浇灭了最后一丝光。
顾崇之上前一步想要拽住她。
他道:“那我呢?”
姜藏月开口:“顾门主能让青衣从四门拿消息,已经是天大的人情。”
“只是人情?”顾崇之狠狠握
住她手中伞柄,眸中涌出一抹暗色:“十年相交只是一句人情?”
“青衣,你懂的我的意思却要避而不谈。”
“你可是有了心仪之人?”
心仪之人?
雨幕犹如攀爬的沉默,溅在地上晶莹一片,他眸中几乎顷刻被暗色席卷,再不见一丝光亮。
顾崇之从腰侧抽出长刀,耐心擦拭。
“当真是有?”他莫名笑了起来,对她说:“他配么?”
他笑得肆意妄为,根本不怕旁人的侧目。
顾崇之原本就是肆意嚣张之人。
他为何会顾忌旁人。
那双手径直握上她的指尖,要将人不管不顾往怀中带落下一吻。
姜藏月当即往后躲去。
他就这样看着,将她平静无波的情绪看尽眼底,就那样看着。
“这是要强抢民女?”
雪衣乌发青年执伞缓步而来,一抹刀锋带着凌冽寒风破空而来。
顾崇之微微偏头松开手,同样目光似刃,狠戾得几乎将风声割裂。
姜藏月退远几步。
纪晏霄执伞,一手把玩着白玉扳指,笑得温润。
那投掷出去的匕首将鸟雀死死钉在树上,不消片刻,生机泯灭,风里带着的几丝雨线也驱不散此刻的毛骨悚然。
雪衣青年眸底似一汪暖融融的春水,让他瞧上去雾霭沉沉。
“顾指挥使抢人也要问问姜姑娘的意见。”
“姜姑娘不愿意。”
“你便不能将人带走。”他唇角微弯挡在了姜藏月面前。
第168章 立场
雪衣青年就站在她面前,东街上一只狸花狸奴叫了一声,似风一般掠过,还在他靴子边蹭了两下。
姜藏月将狸奴抱起来,只道:“义兄。”
纪晏霄无奈一叹,看向她,才道:“安二小姐何必得罪暗刑司的顾指挥使,人都说顾指挥使杀人不眨眼,你这般柔弱,岂能经得起他惊吓?”
“不是还要为安老夫人挑选香料么?”
姜藏月顿了顿,今日顾崇之的做法的确超出了她的预料,更像是一时有些失控,也许冷静一段时间他自然会想清楚,她纵使没有心仪之人也不会是顾崇之。
姜藏月垂眸:“的确耽误顾指挥使了,不过是在路上马车坏了这才偶遇。”她摸了一把狸奴将它递给后跟上来的宝珠。
“安二小姐。”
顾崇之的嗓音带着些许邪肆。
姜藏月没有回头。
身后人长刀入鞘,再次抬头时,露出了锐利萧杀的眼睛。
“与虎谋皮终究养虎为患。”
姜藏月收了伞。
此刻雨停了,地上到处湿漉漉一片,映照出少女淡薄的眼。
他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若她依旧选择与纪晏霄来往,只怕四门来日不会再给她任何帮助,这才是真正的恩断义绝。
纪晏霄同样将伞递给身后的庭芜。
他又接着叹气。
“这样的话可信不得。”
“你我之间沾亲带故,养虎废粮食,如何又能养得起,倒是顾指挥使抬举了。”
而后风起的刹那,顾崇之手中长刀出鞘,强势的力道直接将庭芜手中伞戳得稀烂,瞧得人心惊肉跳。
庭芜瞬间将伞丢在地上,满脸恼火:“你——!”他就说这暗刑司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雪衣青年站在长街小巷之间,长身玉立,山似温,君如玉。如一朵开得荼蘼的雪白山茶,不见分毫动怒。
暗刑司没少和安乐殿打交道,纪晏霄已然成长起来。他会是长临帝手上最好用的一把刀,而刀锋对准了所有人。
他所有的危险都隐藏在那张温润的皮囊之下,青衣莫是被他骗了。
将筹码压在了他身上。
冷风入窗,翻动素纱车帘,纪晏霄掀开帘子,含笑:“姜姑娘,天色晚了,可要早些回去才是。”
冷白的天光遮掩在马车外,姜藏月上了马车,再不见那一抹青色裙摆。
马车踢踢踏踏离开东街。
雨后落了稀薄澄澈的日影,顾崇之收回目光,翻身上马同样踏雨离去。
......
马车上没了外人,又是庭芜驾车,因着小雨淅淅沥沥,是以一点儿声音都能听得分明。
姜藏月倚靠车背,一双眸子清冷而沉静。
她是四门出来的人,本也没想和顾崇之走到这一步,只是复仇对她而言太重要了,这件事不能为任何事退让,而顾崇之是个好人。
在群狼环伺间,不踏入也是好的。
“你与顾崇之是旧识?”纪晏霄在马车上问了她这个问题,依旧温柔。
姜藏月垂着眼帘好一会儿。
“若非是早是旧识,且关系不错你不会接他的伞,更不会让他靠这么近,毕竟姜姑娘的防备一向很重。”
姜藏月视线落在他身上,良久这才出声:“殿下想说什么?”
“顾崇之是暗刑司指挥使。”纪晏霄不疾不徐:“他将他的立场放在你的立场,试图离间你我。”
“从华阳宫结盟那一刻起,我可从未想过背叛姜姑娘。”
姜藏月没接这话。
的确,纪晏霄更适合做她的盟友,这样的人同样复仇之心是根本,顾崇之今日冲动这一场只会带来麻烦。
“他可会妨碍你的事?”他说。
“不会。”姜藏月摇头:“欠他的人情日后我总会还清,殿下也不必拐弯抹角的试探。”
纪晏霄颔首,二人之间的相处总是这样安静又平淡。
青衣少女双手交叠而放,白皙容颜迎着并不明媚的日光,马车掠过大街小巷,那飞扬的素纱车帘时明时暗,不见窗外光景。
眼前人与当年在寨子上见到的那个小姑娘完全不同,似乎这十年将她所有情绪都磨去了,便是坐在眼前也似相隔千里,眉目如画却是有极致的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