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纪宴霄目光落在她身上。
  姜藏月收回手。
  礼部尚书跟父亲的关系说得上是至交好友,当年时常往来,得她一句俞叔叔相称。
  俞凛古板奇怪的性子偏偏就跟父亲合得来,也常拿着吃食逗她,与他分享他却又说不爱吃这个,让她自己吃。
  她是个孩子俞凛便是个老顽童,竟然也能说到一处去。他不仅能跟她说到一处去,就连路过的鸟雀,马厩的红棕烈马都能唠上小半柱香的时辰。除了她与父亲,俞凛对其他人总是没耐心的,常说不了两句就会吵起来。
  她幼时好些话听不明白,夏夜时大家在亭子里吃酒聊天,就只有俞凛回答她好多的为什么:
  “富贵人有富贵人的过法,穷人有穷人的过法,酒池肉林那是穿绫罗绸缎之人才干的事儿,小孩儿不用操心这些,那是大人烦的事儿。”
  他总是认真回答。
  后来长安侯府遭到污蔑,她也未曾想到俞凛能为长安侯府奔走到如此地步,只是当年她自身难保且命悬一线,又如何能为俞凛说上一句话,只能在十年后归来上了这一柱清香。长安侯府要翻案要复仇,俞凛这一份自然也要算上。
  父亲常说人活一世,以忠信立世。
  “礼部尚书与长安侯交情深厚,他并未后悔。”青年温柔嗓音响起。
  “仇恨有时总会蒙蔽人的双眼。”他顺势将清香插入香炉:“姜姑娘想来明白。”
  姜藏月眉眼神色似动。
  他这话是让她不要冲动么。
  眼下廷尉府牵连甚广,的确不是一朝一夕能连根拔起的存在,纪宴霄是怕她出事再无人为他解除蛊毒。
  姜藏月擦拭起俞凛的牌位,纪宴霄又开口,这才道:“趋吉避利是人性的本能,如今的礼部尚书不肯让俞凛的牌位入俞家祖坟,想来也是忌讳这一点。”
  但其实也不全是,俞列和俞凛是完全不同的性子,前者卑躬屈膝习惯巴结权贵为府上讨得好处,后者偏偏嫉恶如仇,眼底容不下一粒沙子。是以俞家常常爆发争吵,如此说来倒是和爹爹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亲兄弟。
  姜藏月擦拭牌位的动作很认真:“长安侯当年的确与俞凛私交甚笃,好些复杂问题也不介意俞凛与我们说清楚明白,便是听不懂也总是将话记在心里。”
  小时候她总看见街上有人被欺负,帮了一次又一次,可这样的事情在第二日又会重复的发生,总是阻隔不断。她就常常央着爹爹问上一句又一句,说是为什么总有人喜欢欺负别人,为什么赶走了第二日又会发生?
  这样的话题问得爹爹头疼,但因为她刨根问底又是非回答不可。爹爹说坏事每时每刻都会发生,你能阻止一件却阻止不了第二件,只有整个国都都变好了,所有人才能变好。
  她那时候问:“那什么时候能变好?皇伯伯不能再努力一点吗?”
  她接着问:“那我明日可以让皇伯伯去将那些坏人全部抓起来!”
  于是爹爹又说:“你皇伯伯一个人怎么能行呢?”
  她哼哼一声:“皇伯伯已经是最厉害的人了,他怎么会做不到呢?”
  爹爹哄她:“那你皇伯伯也需要时间对不对?”
  她问爹爹:“皇伯伯说天上的星星他都能摘下来,爹爹哄我。”
  她这话那时让爹爹娘亲和哥哥姐姐啼笑皆非,都言能将爹爹逼得胡诌起来,后来爹爹哄着她说俞叔叔什么都知道,可以去问他。
  她跑去问俞凛的时候,俞凛才骂完家里的小辈,气得吹胡子瞪眼,瞧见她来这才扯出一抹笑:“小月儿来了。”
  “俞叔叔,为什么到处都有人欺负人,皇伯伯不能将这些欺负人的人都抓起来吗?”她很不解。
  俞凛那时候没有立刻回答她,似乎在心里想了想。
  他说:“天下是圣上的天下,子民是圣上的子民,这都城与州县的官员虽然也长了眼睛耳朵,但不能耳听四路眼观八方,大多数人想着日子得过且过又装聋作哑。有人住在亮堂堂的大屋子还喜欢去欺负别人,有人看见,那又怎么样?看见了也是白看,听见了又能怎样?日子还不是一样过,一个人也就只能顾好一方地,算是不错了。”
  那时她只是一个稚子,跟在襁褓中去看外界一般,总是抱着最美好想法,如水洗山林,明亮坚韧,如清幽静水,清澈纯真。
  也是那时俞凛眼底的光芒太过灰暗,她没能看懂,如今却是懂了。
  人活着总有一条看不到头的路,她看见的活人都半死不活,小摊小贩,作恶之人,赶车的,拉马的,还有做苦力的手浸透鲜血,仍旧不停下来,不过是为了活着,谁也管不过来。
  再后来大部分年月她都在四门度过,甚至有一回出任务伤口感染化脓,不少大夫根本不敢治疗这样的伤势,稍有不慎这条命就救不回来了。
  便是顾崇之为她寻来最好的大夫也不敢动她的伤口,她咬着牙自己拿起弯刀将腐烂化脓的烂肉削去,就在四门的大堂一点点将伤口剜得干干净净,再狠些都看见森森白骨,第二日便若无其事要接任务。
  她身上背着血仇,断然不肯止步于此。
  顾崇之都感叹于她对自己太狠。
  姜藏月不知道自己接多少任务才能退出四门,不知道她还有多少仇人,但只要不停接任务她就能麻痹自己,就能早些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谁也想不到,当年娇生贵养的侯门贵女能吃下这种要命的苦头。
  身侧青年开口:“俞凛是个好人但不是个聪明人。”
  身在汴京官场,有些事心里清楚就好,说出去的话隔墙有耳便会成为别人对付你最好的利器。
  姜藏月重新将牌位放好:“好人不长命。”
  纪宴霄目光落在她身上。
  “长安侯府哪一个不是好人。”姜藏月目光清明:“长安侯征战沙场几十年到最后不过身首分家在先帝庙宇铜雀台上,萧氏一族治水救灾桃李满天下,可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一句话,落井下石的倒是不少。”
  “如今还有廷尉府,沈氏一族,纪鸿羽。”
  姜藏月眼眸更凉薄了几分,周身气息寒意沁骨:“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殿下若是担忧身上蛊毒,两年内不背叛,自会为殿下解开。”
  她言语间平静无波,像是下在他身上的金铃蛊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或许也只是为了公平合作的一份保障。
  “我并未担忧身上的蛊毒。”
  依旧是含笑声音。
  “能跟着郡主做事,甘之若饴。”
  话音刚落,姜藏月看进他眼底。
  白衣乌发青年眼中轻漾灯火,隐隐带着她清冷的倒影,冬日的窈窕烟雨也难拓眉眼间的潋滟。
  他在很认真赞同她的观点。
  “徒弟怎么可能丢下师父?”
  他语气温润:“这样的事儿放在如今那也算是背叛师门了。“
  她看得分明。
  眼前之人是这样说,也是这样想。
  分明是同样在乎利弊之人,又怎么会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香炉里的清香袅袅盘旋,香气馥郁,白衣青年眉眼含笑动人。
  像是毫不顾及将心思摆在明面上。
  姜藏月没再多说什么,俞家小院一个老嬷嬷不知什么时候收拾屋子来到这方院子,纪宴霄脚步微动站在她跟前。
  她看到他的动作也明白了意思。
  姜藏月垂眸行礼道:“殿下,出来已经有些时日了,再耽搁下去恐怕会延误公务。”
  纪宴霄在她眼前踏出堂屋,那股冷香轻盈拂过她鼻尖,雪白衣袂与浅青裙摆短暂纠缠。
  两人配合默契滴水不漏。
  洒扫的老嬷嬷见被发现慌忙行礼这才讪笑着退下去。
  姜藏月如同任何一个中规中矩宫婢,低眉顺眼没有丝毫差错,两人一前一后的距离不过半臂,已然是极近的距离。
  那股冷香也沾染了她一身。
  待出了俞家小院上了马车,车帘遮掩了一切交谈。
  青年泡了茶。
  “俞家小院也有别人的眼线。”姜藏月想了一下之前那老嬷嬷,分明是想故意偷听,暂时不知道是谁的人。
  纪宴霄如今在朝堂上混得如鱼得水,想来是有线索,没有直接杀此人大抵是怕打草惊蛇,毕竟这副温润的皮囊下也并非慈眉善目的菩萨。
  “留着比杀了有意思。”纪宴霄笑得温和。
  无论是谁的人总有狐狸尾巴。
  姜藏月没有再继续问,只要不妨碍她。
  纪宴霄嘴角漾起一抹弧度,略微凑近了些,连呼吸喷洒都那样分明:“姜姑娘就不想问我些什么?”
  姜藏月下意识往后仰了仰:“殿下想说自然会说。”
  “安永丰夭折的小女儿名唤安意。”
  这句话成功让姜藏月目光落在他身上。
  “当年安意夭折时不过十。”他笑了笑又喟叹着:“姜姑娘,这些年没有人去撬安府二小姐的坟,坟茔里不过是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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