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人鱼说>书库>历史军事>长安的荔枝> 长安的荔枝 第2节

长安的荔枝 第2节

  李善德呆呆地瘫坐了一阵,忽然发疯似地直奔司农寺的阁架库。宿直小吏突然被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拦住,吓得差点喊卫兵来抓人。李善德抓住他胳膊,苦苦哀求开库一看。小吏生怕被他咬上一口,只好应允。
  这里有几十个大枣木架子,上头堆着大量卷帙。京城附近的林苑果园,虚实尽藏于此。李善德记得,中午签的那份敕牒,按原样钞了三份,分送三个衙署存底,其中司农寺存有一份。他决心要弄个清楚,如果贴黄是真,那么在这个存档里一定也有痕迹。
  这里的每一卷文书,都在外头露出一角标签。这叫抄目,上面写着事由、经办衙署与日期,以便勾检查询。李善德凭着这个,很快便找到了那件备份。他迫不及待地将卷轴从阁架掣出来,展开一看,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这份文书上面,并无任何贴黄痕迹,“荔枝鲜十斤”五个字清晰工整,绝无半点涂抹。
  “不行,我得去吏部和兰台去核验另外两份!”
  李善德仍不肯放弃,也不敢放弃。要知道,这可是圣人发下来的差遣,若是办不好,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他必须得搞清楚,圣人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他正琢磨着如何进入那三处阁架库,无意中扫到了卷轴外插的那一角抄目标签,上头密密麻麻许多墨字。
  如果一轴文牒的流转跨了不同衙署,负责入档的官吏为了省事,往往懒得更换新标签,只用笔划掉旧标签上的字迹,把新抄目写上去。所以对有心人来说,光看抄目便知道它的流转过程。
  李善德疑惑地拿起来仔细看,发现它在尚食局、太府寺、宫市使和岭南朝集使手里都呆过,然后才送来司农寺。而司农寺卿二话没说,直接下发给了上林署。
  读罢这条抄目,李善德眼前不由得一阵晕眩。他意识到,不必再去吏部和兰台查验了。
  从一开始,圣人想要的,就是六月初一吃到岭南的荔枝。
  不是荔枝煎,是新鲜荔枝。
  荔枝三日便会变质,就算有日行千里的龙驹,也绝无可能从五千里外的岭南把新鲜荔枝运到长安。所以荔枝使这个差遣,是注定办不成的,它不是什么肥差,而是一道催命符,每一个衙署都避之不及。
  于是李善德在抄目里,看到了一场马球盛况:尚食局推给太府寺,太府寺传给宫市使,宫市使踢到岭南朝集使,岭南朝集使又移文至司农寺。司农寺实在传无可传,只好往下压,硬塞到上林署。
  李善德虽然老实忠厚,可毕竟在官场呆了几十年,到了这会儿,如何还不知道自己被坑了。
  谁让他恰好在这一天告假去看房,众人一圆议,把不在场的人给公推出来。刘署令为了哄他接下这枚烫手梨子,先用酒菜引他入彀灌醉,然后故意把“鲜”贴黄成“煎”,反正只要没钤大印,李善德就算事后发现,也说不清楚。
  一想明白此节,李善德手脚不由得一阵抽搐,软软跌坐在阁架库的地板上。恍惚中,他感觉自己呆在一个狭窄漆黑的井底,浑身被冰凉的井水浸泡。他抬起头,看到那座还未住进去的宅子在井口慢慢崩塌,伴随着一片片桂花落入井中,很快把井口的光亮堵得一丝不见……
  ……他再度醒来时,已是二月四日的早上。昨晚皇城已经关闭,无法进出。李善德无论如何都回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到上林署的宿直间,又是何时睡着的。他心存侥幸地摸了摸枕边,敕牒还在,可惜上面“荔枝鲜”三字也在。
  看来昨天并不是一个噩梦。他失望地揉了揉眼睛,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毫无力气。明媚的日光从窗牖空隙洒进来,却不能带来哪怕一点点振奋。
  对于一个已提前判了死刑的人,这些景致都毫无意义。二十八年的谨小慎微,只是一次的不经意,便陷入了万劫不复。夫人孩子随他在长安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好不容易要有宅可居,却又要倾覆到水中,想到这里,李善德心中一阵抽痛,抽痛之后,则是无边的绝望。
  区区一个从九品下的上林署监事,能做什么?
  他失魂落魄地呆到了午后,终于还是起了身,把头发简单地梳拢了一下,摇摇摆摆地走出上林署。很多同僚都看到他,可没人凑过来,只是远远窃窃私语,如同看一个死囚犯。
  李善德也不想理睬他们,昨天若不是那些人起哄,自己也不会那么轻易被骗入彀中。他现在不想去揣测这些蝇营狗苟的心思,只想回家跟家人在一起。
  他离开皇城,凭着直觉朝家里走去。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一声呼喊:“良元兄,你怎么在这里?”
  李善德扭头一看,在街口站着两个青袍男子。一个细眼宽颐,面孔浑圆有如一枚肉铜镜,还有一个瘦肖的中年人,八字眉头倒撇,看上去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面相。
  这两个都是熟人。胖胖的那个叫韩承,在刑部比部司任主事,因为家里排行十四,大家都叫他韩十四;瘦的那个叫杜甫,如今……李善德只知道他诗文不错,得过圣人青睐,一直在京待选,别的倒不太清楚。
  韩承一见面,热情地要拽李善德一起去吃酒,说杜子美刚刚得授官职,要庆祝一下。李善德木然应从,被他们拉去了西市里的一处酒肆中。
  一个胖胖的胡姬迎出来,略打量一番他们三人穿着,径直引到了酒肆的一处壁角。韩承嫌她势利,从腰间摸出十五枚大钱,案几上一拍:“今日老杜授官,元该好生庆祝一下,与我叫个乐班来助兴!” 胡姬一听这三位里居然有了个实职官,连忙敛起态度,唤来两个龟兹乐手。
  她又从垆端取来三爵桂酒,说是酒家赠送,韩承脸色这才好点。杜甫局促道:“十四,我也不是甚么高官,不必如此破费。” “怕什么,改日你赠我一篇诗文便是。” 韩承豪爽地摆了摆手。
  两个高鼻深目的龟兹乐手过来,先展开一帘薄纱,左右挂在壁角曲钉上,然后隔着帘子奏起西域小曲来。韩承拿起酒爵,对李善德笑道:“良元兄,你是有所不知。吏部这一次本是授了河西县尉给子美,结果他给推了,这才换成了右卫率府兵曹参军——虽是个闲散职位,好歹是个京官。当今圣上是好诗文的,子美留在长安,总有出头之日。”
  李善德木然拱手,杜甫却自嘲道:“兵曹参军实非我愿,只为了几石禄米罢了,否则家里要饿煞。五柳先生可以不折腰,我的心志不及先贤远矣。” 韩承见他又要开始絮叨,连忙举起酒爵:“来,来,莫散发阴能量了,你可是集贤院待制过的,前途无量,与我们这些浊吏不一样。”
  三人举起酒爵,一饮而尽。这桂酒是用桂花与米酒合酿而成的香酒,香气浓郁,李善德一入口,想到自己活不到八月,连新宅中那棵桂树开花也见不到,不由悲从中来,放下酒爵泪水滚滚。
  韩承与杜甫都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李善德没什么顾忌,便把敕牒取出来,如实讲了。两人听完,都楞在原地。半晌杜甫忍不住道:“竟有此等荒唐事!岭南路远,荔枝易变,此皆人力所不能改,难道没人说给圣人知么?”
  韩承冷笑道:“圣人口含天宪,他定了什么,谁敢劝个不字?你们可还记得安禄山么?多少人说这胡儿有叛心,圣人可好,直接把劝谏的人绑了送去河东。所以荔枝这事,那些衙署宁可往下推,也没一个敢让圣人撤回成命的。”
  “圣人是不世出的英主,可惜……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 杜甫感慨。
  “皇帝诏令无可取消,那么最好能寻一只替罪羔羊,把这桩差遣接了,做不成死了,才天下太平。良元兄可玩过羯鼓传花?你就是鼓声住时手里握花的那个人。”
  韩承说得坦率而犀利。他和这两人不同,身为户部比部司的主事,工作是勾检诸部的账目,对官场看得最为透彻。
  杜甫听完大惊:“如此说来,良元兄岂不是无法可解?可怜,可怜!” 他关切地抚了抚李善德的脊背,大起恻隐之心。
  这一抚,李善德登时又悲从中来,拿袖角去拭眼泪,抽抽噎噎道:“我才从招福寺那里借了两百贯香积贷。一人死了不打紧,只怕她们娘俩会被变卖为奴。可怜她们随我半世艰苦,好容易守得云开,未见到月明便要落难。” 杜甫也垂泪道:“我如何不知。我妻儿远在奉先,也是饥苦愁顿。我牵挂得紧,可离了京城,便没了禄米,她们也要……”
  韩承玩着手里的空酒爵,看着这两位哭成一团,无奈地摇了摇头:“子美你莫要添乱了——良元兄,我来考考你,我们比部最讨厌的,你可知是什么人?”
  李善德擦擦眼泪,不解地抬起头来,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了?可见韩承脸色凝重,不似开玩笑,只好收了收精神,迟疑答道:“逋逃税赋之人?”
  韩承摆摆指头:“错!我们比部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临时差遣的使臣。”杜甫皱皱眉头:“十四,你怎么还要刺激良元?”韩承道:“不,我不是针对良元,而是所有的使臣,在比部眼里都是啖狗肠的逃奴。”
  他一下暴出粗口,震得两人都不哭了。韩承索性拿起筷子,蘸着桂酒在案几上比划:“朝廷的经费赒给之制,两位都是熟悉。比如说你们上林署在天宝十四载的一应开销用度,正月里先由户部的度支郎中做一个预算,司金和仓部负责出纳,从左、右藏署和司农寺划拨出钱粮,给你们上林署。等这些钱粮用完了,我们刑部的比部司还要审验账目,看有无浮滥贪挪之弊——是这么个过程吧?”
  随着韩承叙说,一条笔直的酒渍浮现在案面上,两人俱是点了点头。
  “但是!圣人近年来喜欢设置各种差遣之职,因事而设,随口指定,全然不顾朝廷官序。这些使臣的一应用度,皆要从国库支钱,却只跟皇帝汇报,可以说是跳出三省六部之外,不在九寺五监之中。结果是什么?度支无从计划,藏署无从扼流,比部无从稽查,风宪无从督劾。我等只能眼睁睁看着各路使臣揣着国库的钱,消失在灞桥之外。”
  杜甫愤怒道:“蠹虫!这些蠹虫!” 李善德却听出了这话里的暗示,若有所思。
  “我给你举个例子。浙江每年要给圣人进贡淡菜与海蚶,为此专设了一个浙东海货使。这位使者运作之下,水运递夫每年耗费四十三万六千工时,这得多大开销?全是右藏署出的钱。可我们比部根本看不到账目——人家使臣只跟皇帝奏对,而宫里只要吃到海货,便心满意足,才不管花了多少钱。”
  杜甫听得触目惊心,而李善德的眼神,却越发亮起来。韩承拿起一块干面饼,把案几上的酒渍擦干净,淡淡道:“为使则重,为官则轻。你这个荔枝使与浙东海货使、花鸟使、瓜果使之类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哪里是抨击朝政,分明是鼓励自己仗势欺人,做一个肆无忌惮的贪官啊。李善德暗想,可心中仍有些惴惴:“我一个从九品下的小官,办的又是荔枝这种小事,怕是……”
  韩承嗤笑一声,拿起敕牒:“良元兄你还是太老实。你看这上面写的程限:限六月初一之前——难道没品出味道吗?”
  李善德一脸懵懂,韩承“啧”了一声,拿起筷子,敲着酒坛边口,谩声吟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杜甫听到这诗,双眼流露出无限感怀:“这是……太白的诗啊。”
  韩承转向杜甫笑道:“也不知太白兄如今在宣城过得好不好。今年上元节还看到京城传抄他在泾县写的新作《秋浦歌十七首》,诗风不减当年,就是《赠汪伦》滥俗了点。”
  一说起做诗,杜甫可来了劲头,他身子前屈,一脸认真道:“那汪伦是什么人,与太白交情多深,为什么太白会特意给他写一首诗,这些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单就这诗的做法,十四你却错了……”
  两人叽叽咕咕,开始论起诗来。李善德不懂这些,他跪坐在原地,满心想的都是韩承的暗示。
  李白那首诗,是天宝三载所做。当时圣人与贵妃在沉香亭欣赏牡丹,李龟年欲上前歌唱,圣人说:“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 遂急召李白入禁。李白宿醉未醒,挥笔而成《清平调》三首,此即其一。
  在大唐,贵妃前不必加姓,因为人人都知道姓杨。她的生辰,恰是六月初一。这新鲜荔枝,九成是圣人想送给贵妃的诞辰礼物。
  韩承的暗示,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是为了贵妃的诞辰采办新鲜荔枝,只怕比圣人自己的事还要紧,天大的干系,谁敢阻挠?
  他是个忠厚循吏,只想着办事,却从没注意过这差遣背后蕴藏的偌大力量。这力量没写在《百官谱》里,也没注在敕牒之上,无形无质,不可言说。可只要李善德勘破了这一层心障,六月初一之前,他完全可以横行无忌。
  这时胡姬端来一坛绿蚁酒,拿了小漏子扣在坛口,让客人自筛。
  “那六月初一之后呢?” 李善德忽然又疑惑起来。这头衔再如何横行霸道,也解决不了荔枝转运的问题。这个麻烦不解决,一切都是虚的。
  韩承从杜甫滔滔不绝的论诗中挣脱出来,面色凝重地看过来,吐出两个字:“和离。”
  “和离?”
  “和离!”
  李善德突然读懂了韩十四的意思,这两个字,如重锤一样,狠狠砸在胸口。
  荔枝这事,是注定办不成的,唯有早点跟妻子和离,一别两宽,将来事发才不会累及家人。李善德可以趁这最后四个月横行一下,多捞些油水,尽量把香积贷偿清,好歹能给孤女寡妇留下一处宅子。
  “到头来,还是要死啊……”
  李善德的拳头伸开复又攥紧,紧盯着酒中那些渣渣,好似一个个溺水浮起的蚁尸。韩承同情地看着这位老友,拿起漏子,缓缓地筛出一杯净酒,递给他。
  他在比部常年查账,知道商家有一种账目叫做沉舟莫救账——舟已渐沉,救无可救,惟有止损而已。他这办法虽然无情,对老友已是最好的处置。
  此时一曲奏完,乐班领了几枚赏钱,卸下帘子退去了。壁角只剩他们三个,周围静悄悄的,毕竟午后饮酒的客人还不多。李善德哆嗦着嘴唇,从蹀躞里取出纸笔:
  “既如此,我便写个放妻书,请两位做个见……”
  话未说完,杜甫却一把按住他肩膀,拧头看向韩承怒喝道:“十四,人家夫妻好端端的,哪有劝离的?” 李善德苦笑道:“他也是好心。新鲜荔枝这差遣无解,我的宿命已定,只能设法博回一点点羡余罢了。”
  “你纵然安排好一切后事,嫂夫人与令嫒余生就会开心吗?”
  “那子美你说,我还有什么办法?!” 李善德被他这咄咄逼人的口气激怒了。
  “你去过岭南没有?见过新鲜荔枝吗?”
  “不曾。”
  “你去都没去过,怎么就轻言无解?”
  “唉,子美老弟,做诗清谈你是好手,却不懂庶务繁剧……”
  杜甫又一次打断他的话:“我是不懂庶务,可你也无解不是?左右都是死局,何不试着听我这不懂之人一次,去岭南走过一趟再定夺?”
  李善德还没说话,杜甫一撩袍角,自顾坐到了对面:“我只会作诗清淡,那么这里有个故事,想说与良元知。” 李善德看了一眼韩承,后者歪了歪头,做了个悉听尊便的手势。
  “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一心想要在长安闯出名堂,报效国家。可惜时运不济,投卷也罢,科举也罢,总不能如愿,一直到了天宝十载,仍是一无所得。我四十岁生日那天,朋友们请我去曲江游玩庆祝。船行到了一半,岸边升起浓雾,我突然之间陷入绝望。这不就是我的人生吗?已经过去大半,而前途仍是微茫不可见。我下了船,失魂落魄,不想饮酒,不想作诗,就连韦曲的鲜花都没了颜色。我就像行尸走肉一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干脆朽死在长安城的哪个角落里算了。”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城东春明门外一里的上好坊。其实那里既算不得上好,更不是坊,只是一片乱葬岗。客死京城的无主之人都会送来这里埋葬,倒也适合我的归宿。我随便找了个坟堆,躺倒在地,没过多久,却遇到了一个守坟的老兵。那家伙满面风霜,还瞎了一只眼,态度凶横得很。他嫌我占地方,把我踢开,自顾喝起酒。我问他讨了一口,两个人便聊了起来。他原来是个西域兵,还在长安城干过一段不良人,不过没什么人记得了。老兵如今就隐居在上好坊,说要为从前他被迫杀掉的兄弟守坟。那一天我俩聊了很久,他讲了很多从前的事,其中我最喜欢的一段,却不是故事。”
  “老兵讲,他年轻时被迫离开家乡,远赴西域戍边。那是他第一次远别亲人,也是第一次上战场,何时会死也不知道。而军法管得极严,连逃都逃不掉。他一个年轻孩子,日夜惶恐惊惧,简直绝望到了极点。有一天,他在战场上被一个凶狠的敌人压住,眼看被杀,他发起狠来,用牙齿撕掉了对方的脸颊肉,这才侥幸反杀。老兵突然明白了,既是身临绝境,退无可退,何不向前拼死一搏,说不定还能搏出一点微茫希望。从那以后,他拼命地练习刀术、练习骑术,每天从高山一路冲下,俯身去拔取军旗。凭着这一口不退之气,他百战幸存,终于从西域安然回到这长安城里。”
  “我当时听完之后,深受震动。我之境遇,比这老兵何如?他能多劈一刀在造化上,我为何不能?接下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回去之后,振奋精神,写出了《三大礼赋》,终于获得圣人青睐,待制集贤院——虽说如今的成就,也不值一提,但自问比起之前,创作更有方向:我要把这些籍籍无名的人与事都记下来,不教青史无痕。于是我再次去了上好坊,请教老兵的姓名,希望为他写一些诗传。可老兵死活不肯透露姓名,只允许我把他当兵时的经历匿名写出来。于是我便写成了九首《前出塞》,适才那个故事,是在第二首,现在我把它赠与你。”
  杜甫把毛笔抢过去,不及研墨,直接蘸了酒水,唰唰写了起来。一会儿功夫,纸上便多了一首五言古诗:
  出门日已远,不受徒旅欺。
  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
  走马脱辔头,手中挑青丝。
  捷下万仞冈,俯身试搴旗。
  杜甫把笔“啪”地一声甩开,直直看向李善德,眼神锐利如公孙大娘手中的剑器。
  “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既是退无可退,何不向前拼死一搏?”
  李善德读着这酒汁淋漓的诗句,握着纸卷的手腕,突地一抖,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中漾开。
  第二章
  二月春风,柳色初青。每到这个时节,长安以东的大片郊野便会被一大片碧色所沁染,一条条绿绦在官道两旁依依垂下,积枝成行,有若十里步障。唯有灞桥附近,是个例外。
  只因天宝盛世,客旅繁盛,长安城又有一个折柳送别的风俗,每日离开的人太多,桥头柳树早早被薅秃了。后来之客,无枝可折,只好三枚铜钱一枝从当地孩童手里买。一番铜臭交易之后,心中那点“昔我往矣”的淡淡离愁,也便没了踪影,倒省了很多苦情文章。
  李善德出城的时候,既没折柳,也没买枝,他没那心情。唯一陪伴自己上路的,只有一头高大的河套骏马,以及一条鼓鼓囊囊的马搭子。
  那日他决定出发去岭南之后,韩承向他面授机宜了一番。李善德转天又去了上林署,一改唯唯诺诺的态度,让刘署令准备三十贯去岭南的驿使钱与出食钱。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