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好像,就是个寻常的小姑娘。
  她的手扒在水槽边缘,露出双上挑的丹凤眼,没有直接站起身,而是警惕地观察四周,神色慌乱且眸光闪烁。
  像是在……
  躲着什么。
  意识到这个可能性后,季月槐迅速扫视了圈寨子,却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身影。
  万剑楼的弟子们在站岗,寨民们也都围在篝火旁守灵,没有人鬼鬼祟祟地在人群外游荡。
  季月槐轻抚腰间的槐木铃铛,却发现了个令他脊背发凉的事实。
  虽然没有剧烈颤动,但,它一直一直在极细微地颤动,乃至于没有任何声响,季月槐白天都没发现的了。
  “怎么了?”秦天纵注意到他的不对劲,询问道。
  “有东西在附近。”季月槐点点铃铛,“离得远,应该不是什么厉害的邪祟,但,一直在。”
  说话间,姑娘已从石槽水缸内爬出,她小跑着走下祈福台长长的石阶,时不时回头或左看右看。
  她的脚底沾染了水槽里的淤泥,沿途留下足印,看的季月槐替她揪心,生怕有脏东西顺着痕迹找到她。
  幸好,一路平安。
  她提着蜡染百褶裙,跌跌撞撞地跑到人迹罕至的溪流边,掬起一捧溪水,洗去脸上的脏污。
  季月槐二人背过身,为她护卫。
  待她梳洗完,小姑娘站起身,悄悄地沿路反回,回到吊脚楼内,小心地靠在阿嬷腿上,沉沉睡去。
  就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
  第17章
  东方露出鱼肚白,天将破晓。
  季月槐一晚没睡好,哈欠连天。
  那姑娘回屋后,他俩不敢松懈,始终绷紧神经,注意有无异常发生。
  但寨子里静谧安静,就这么安安稳稳的度过了危机四伏的夜晚。
  花桥上,几个弟子正你来我往的对剑,虽然万剑楼门规严苛古板,但他们到底是年轻气盛的,个个神采奕奕,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朝气。
  边嬉笑打闹着,他们趴在栏杆上,欣赏起桥底灵活穿梭的游鱼。
  日光蓝烫烫的,青绿的溪水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恍若会流动的翡翠。
  “你们说,将来生云台比武,咱们若是能赢,要挑什么宝物才算好?”
  “那必定是千年陨铁!”一个女孩子不假思索道,“我要锻造出全天下最最锋利的剑,剑锋所指,万物皆可斩断!”
  “我倒觉得,要龙鳞甲最为妥当。”一个年龄稍长的男孩儿反驳道:“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留一口气在,就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如果是我的话,我想要……”
  一个正擦拭剑身的清秀男孩儿喃喃,但忽然脸一红,止住了话头。
  旁的弟子们急了。
  “你快说呀,别吊大家胃口!”
  “就是就是……”
  “我说,我说还不行么?”他的脸愈发红了,“就是,那个,咳咳,双鱼同心佩。”
  众弟子听闻此答案,皆围着他起哄,有问他是否有钟意的女子的,也有人调侃他修不得无情道,该去修有情道才是。
  当然,也有交口称赞的:
  “林师弟这样的男子,才算是值得托付终生的,若我有姐妹,定要介绍给你,哈哈哈哈……”
  季月槐偷偷听着他们天真烂漫的谈话,心中忍俊不禁,只觉得真是可爱极了。
  喂鱼的弟子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上届的魁首是昆仑宫的人,那上上届的是谁呀?”
  “我知道我知道!”有人抢答道:“就是镇恶司的秦司首啊,据说当年他还只是雁翎山庄的三少爷,可经此一役,就摇身一变,成为了秦连巍钦定的少庄主。”
  “只是,他似乎无意……”
  “诶诶诶,你可小声些,人家就在不远处休息呢……”
  “差点忘了,好好好,我小声些。”
  弟子压低嗓门,好奇道:“那秦司首当年,挑的是什么宝物呀?”
  季月槐的身子不自然地僵了一下。
  “明光锦。天蚕丝织就,轻盈如云,却又刀枪不入。”
  是万千霜,她不知何时来到了弟子们身后,皱眉训斥道:“你们几个,还不快练早功。”
  “是……”
  弟子们作鸟兽状散,留下季月槐独自凭栏。
  当年秦天纵并未告诉他这是价值连城且可遇不可求的明光锦,只说是好料子,让他收着。
  直到某天,白雁然偶然经过药堂,瞥见季月槐头上的发带,才让他了解真相。
  可惜,彼时的秦天纵已闭关修炼数月,季月槐连他人都见不着,更别说归还此物。只得倍加珍惜地收着。
  季月槐忍不住偷偷看了熟睡中的秦天纵一眼。
  和小时候一样,喜欢枕着手臂侧睡。
  犹豫半晌,季月槐的恻隐之心占了上风,他轻手轻脚替秦天纵掖了掖被子。
  *
  整个白天,一行人都在问询寨民们石家兄弟是否有仇家,但却一无所获。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江湖上的恩恩怨怨,生活在世外桃源的榆林寨民们怎会知晓?
  走访间,季月槐遇见了昨夜那个小麦皮肤的姑娘,得知她叫阿槿,便友善地朝她笑了笑。
  可阿瑾面色却倏然煞白,别说回之一笑了,连眼神都不愿对上,攥紧了拳头,死死地低垂着脑袋。
  季月槐错愕不已。他自认为长得算是和蔼可亲的脸,不像秦天纵那样凶巴巴的不近人情。
  阿瑾在害怕什么,或者说,在躲避什么?
  季月槐不知道,但他知道,这里一定有不干净的东西蛰伏,且警惕性分外的高。
  日落西山,低沉幽怨的芦笙吹奏响起,长长的送葬队伍绕着村寨缓慢地前行着,哀戚的哭丧着不绝于耳。
  队伍里的一个小娃娃拉着妈妈的手,天真无邪地问道:“娘亲,大家为什么哭的这么伤心?”
  “石叔叔家的儿子,永远地离开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生活了,再也不回来。”
  “哪一个哥哥呀?石叔叔有两个儿子。”
  “唉,大宝,他们两个,都走了……”
  “怎么会呢,娘?”小娃娃歪歪头,疑惑道:“石大哥没有走哇,昨个我见着他了。”
  “小祖宗,莫要胡说。”女人闻言,作势要掐他的腮帮子,可这时,身边的大儿子也说话了。
  “娘,弟弟他没瞎说,我也瞧见了。”
  女人顿了顿,没有责怪俩孩子,也并未在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默默地跟着队伍,挥洒着竹篮里白花花的纸钱。
  夕阳将寨民们的影子拉的冗长而倾斜,像某种多足的长虫,绕着村寨蜿蜒爬行。
  *
  夜幕降临,连续多天无所获,众人决定翌日启程回城。
  可笼罩于心头的迷雾尚未被拨散,季月槐辗转难眠。
  深林偶遇的赶尸匠石川,马店被刺穿胸膛的石亓,震颤不息的槐木铃铛,惊慌失措躲藏的阿瑾……
  他白日未寻得机会单独与万姑娘相处,于是决定趁夜深人静,将阿瑾之事全须全尾地告知她。
  月光下的村寨很美,凤尾竹泛着层微弱的银光,竹叶的“沙沙”声宛如叹息,又如低语。
  每座吊脚楼的后面,都紧挨的摆放着酸菜缸,缸盖上还压着块青石,以防被人随意掀开。
  季月槐注意到,昨夜与自己闲聊的那位长老,正站在酸菜缸边,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斗。
  火光忽明忽灭,照亮了他颤抖的枯瘦手指和沟壑纵横的脸。
  抽完了,长老在缸子边重重地磕了磕烟斗,烟灰随风而散,但他却仍伫立在缸子边。
  片刻后,他像是下定决心般,佝偻着背,颤颤巍巍地搬下压住缸盖的青石。
  这是,半夜嘴里没味儿,想捞些酸菜尝尝?
  季月槐与秦天纵藏匿于暗处,仔细观察,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
  然而,下一刻,长老的举动让二人脊背发凉,徐徐的夜风瞬间化为阴风阵阵,吹的人寒毛倒竖。
  只见长老挪开了缸盖,踩在垫脚石上,缓慢地钻进了酸菜缸中。
  墨绿的浊水漫过他朽木般的脖颈,不知是不是季月槐的错觉,长老的皮肤似乎也被反出酸菜般绿油油的滑腻的色泽。
  难以抑制的寒意渗透到四肢百骸,季月槐连指尖都变得冰凉。
  他脸上的神情,却并非阿瑾般惶恐,而是浮夸的喜悦与舒爽,仿佛泡在琼浆玉液里,是一种极致的享受。
  更令季月槐绝望的,还在后面。
  只见长老似乎是泡过瘾了,他长叹一声,声音干涩而嘶哑,听得人心里一阵发毛。
  他僵硬地爬出酸菜缸,垫脚石上,留下了与阿瑾那夜相同棕褐的泥脚印。
  睡莲底下有就算了,这酸菜缸里,哪来的淤泥?!
  季月槐的心跌至谷底,他知道为何阿瑾那夜如此慌张了。
  她不是在躲谁,她是怕别人瞧见这样不堪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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