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邰秋旻用藤蔓变衣服,换了好几件终于换出个合心意的,遂拿去淋浴间——外面的椅子上放着。
“邰秋旻,”有鱼叫住他,没有转头,借着玻璃反光观察着,再一次问出了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我的壳子?”
“上次不算骗你,我当真不知道。”邰秋旻思索不过两秒钟,转眼笑了,甜腻地说,“生灵具有筑巢本能,搞不好我相当喜欢你哦,摆摆。”
而后他愉悦地缩进了淋浴间,拉好滑门,哼着歌打开热水器冷水模式,呲啦爆成了一瘫限制级分尸现场,独留一条鱼在岸上凌乱。
淋浴间逼仄又不隔音,草木香顺着门隙漫出来。
很好闻。
有鱼没有承认过,其实和对方待在一起时,他更容易入睡,那厮身上的气息似乎有助眠效果。
好吧,只有一点。
淋浴声犹如落雨,他安静听着,有些溜神地看着外面。
广场舞还没有开始,有位打扮时髦的年长女士在调试设备,小孩子们背着书包从她身后跑过,叽叽喳喳围去刚支起来的小吃摊前。
这里蔓延着烟火气般的吵闹,但他隔着玻璃,感到有些冷。
霓虹在这时成片亮起,光线差下,有鱼对着窗户看见自己模糊的脸。
细碎的,像是切掉后又拼起来。
片刻如水晃荡,灯光好似发霉,六角像素点排列般的光晕里,乐正瑛的半张脸逐渐浮现于他旁边,阴恶地笑着。
接着是第二张,第三张……他被淹没了,无数伪物的话语爬上骨髓,刺进脑子里。
——“您有愿望吗?有所求吗?有放不下的东西吗?”
没有。
他在心里回答。
他是个没有追求的冷情怪,是崇尚人人自扫门前雪的自私鬼,唯一的目标勉强算是大荧幕。
——“那您缘何要淌进这滩浑水里呢?”
倒打一耙。
分明是自己被盯上了,自他莫名其妙陷入影视城罅隙开始……
不,或许在更早之前,他就泡在这浑水中了。
——“先生,那桥真是阿肃‘踏’出来的吗?”
不然呢?
他闭上眼,咂摸出一点悠远的触动来。
最开始,他似乎只是不愿看见有人死在他面前。
——“您真的没有想过,千百年来,多少次朝代更迭,社会变迁,那位每每找上您所求为何吗?从无形到有形,从怪异到正常,牠要不腐的壳子容身呐!”
不是的,那家伙明明不喜这个世界,并非个个异端都想当人的。
说到底,人有什么好呢,社会兀自进步,可两脚羊不也始终以某种形态存在吗?
——“先生,牠会带来灾厄、战争、疯狂与混乱……”
够了,闭嘴。
他有些烦躁地咬牙,既是丛林法则演化而来的人类社会,何以见得人人生而纯善。
有什么自后靠近,轻柔地包裹住他,温凉而丝滑,很舒适,他拍拍尾巴,感到一丝发自心底的喜悦。
是藤蔓吗?
不,这个触感有些像……
“嘿呀!”有家伙突然凑在耳边说。
他一惊之下高高跳了起来。
嗯?他不是没有腿吗?
他睁开眼,看见惯性之下甩蜷起来的巨大尾巴,水花四溅,透过薄薄的鱼鳍,那是一片剔透纯粹的世界。
像水晶,大块大块未经修饰的水晶,没有色彩,没有折射,没有形态,什么都没有,而后……
噗通——
天旋地转,他重新落进水里,视线一花,气泡成串成串地往上蹿,凝成雪花状的东西,堆出小小一叠,铺在水面上。
“鱼也会溺水么?”那家伙奇怪道。
他拼命摆尾探出水面,嘴巴开合,可惊恐地发现自己依旧无法呼吸。
“你好傻哦。”那家伙说着飘过来,盘坐在他脑袋顶,咕叽,使力把他压回了水里。
水流如此细腻,如此舒畅,轻轻滤过他的腮,温凉的,他一张嘴,又吐出一串泡泡。
那家伙在泡泡里,又像在泡泡外,一会儿硕大难视,一会儿又小如尘埃。
他眼珠子往外鼓,害怕得微微炸开胸鳍,企图让自己看起来“难对付”些。
对方似乎没有实体,“盯”着他,退开一点,说:“你胆子好小,好容易被吓到哦。”
那种似有若无的压迫感消失了,他扭摆着尾巴,四处张望:“……”
“你怎么进来的?”那家伙问。
他奇怪对方问了个蠢问题,嘴上正儿八经地回答:“游进来的呗。”
那家伙:“……”
“我是问你怎么能游……算了,”对方估计懒得跟鱼一般见识,嫌吵架都怕几秒后忘了原因,遂改口,“你在这里转什么呢?绕来绕去的,好几圈了。”
他扭着身体,犹豫一阵,不自在地说:“我在找一方无主的土地,驮在背上。”
声音小小的,又轻又低,怕被其他生灵笑话似的。
那家伙却没发出嘲笑,只问:“驮在背上做什么?”
他自以为受到鼓舞,声音大了点,说:“人间饱受战乱,要是我能效仿鲲鹏,载一方大同就好了。”
他感受到风——
那家伙像是在绕着他转,忽而奇怪道:“正邪善恶这类东西都是在特定环境下被比较出来的,他们打他们的,任何一方的死活与你何干?”
他使劲想了想,反驳道:“这是我的使命。”
“谁给你定的使命?”那家伙不屑,“你爹娘?”
“我没有爹娘,文鳐鱼是受福祷而生的灵物,应……应承诸愿,回所求,济世人。”他照本宣科地说完。
那家伙大笑起来,笑得此方天地都在吟哦震颤,缓了缓说:“那是世人诓你的,你就是个鱼摆摆,转个身就忘了来处,何苦要担这么重的担子?”
他在晃起来的水里转了两圈,啄过飘下来的雪花,晕乎乎的,抓着这点反驳:“我记性很好的,哪家哪户奉了几多供果都记得清。”
“唔,是么,”那家伙便笑盈盈地考他:“那你可记得我叫什么?”
这就很坏了,这厮根本就没告诉过他名字。
但鱼记性不好,嗫喏大半天,“你”不出个所以然来,还真以为自己忘了,羞赧地红了尾鳍,背过身去,想找水草把自己遮起来。
但这里空空的,没有植物。
“躲什么哦,罢了,想是萍水相逢,不值得你记得。”那家伙凭着一副被抛弃的口吻,装模作样地伤怀一阵,在他越来越羞愧时,换了个问题,“那你可记得你叫什么?”
“我……”他转身看见条尾巴,眼睛一亮,很开心地说,“我是鱼!”
那家伙:“……”
“我是问你的名字。”那家伙有些无奈地说。
它思考七秒,回答不上来,失落地沉去水底,企图拱沙。
但这里也没有沙砾,干净过头。
所有的一切都是莹润无色的,又异常简单,它甚至看到了菱形的石头。
于是它终于想起来问:“这是哪儿?”
那家伙好笑地围着它,一会儿捋展开它的鳍,一会儿去翻它的尾巴,边说:“这个地方叫有邰*,司农,人间的小灶神之类的都是从这里下去的。”
“哦……”鱼没法理解,也记不下这么多,那些触碰似有若无,又没有实体,它躲不开,只懵懵懂懂抓着末尾问,“那你是灶稷神吗?”
“我?”那家伙沉默少顷,“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它问。
那家伙思索片刻,笑起来:“你想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
它开始转圈圈:“可我看不见你。”
这方天地纯澈而悠广,远空传荡着计时一般的钟声。
它听见鹿鸣扬蹄,鸟雀扑翅,树叶簌簌作响,山花渐次开放,可没见着任何真切的东西,迷惑之际,见身前聚起小圈涡旋,片刻从中游出了一尾漂亮的生灵来。
“你也是鱼!”它高兴地上前,拿吻部去怼对方的身体,却穿过去了。
——没有实体。
那条鱼忽而透明,经水流漫过它的每一根腮丝,抚过它身上每一枚鳞片,每一扇鳍,融进水里,化作气泡。
它感到一阵战栗,忍不住想蜷起来,但又被看不见的力量强制打开,不由难耐出声。
那家伙轻声呵笑,大发慈悲放开了它。
“我、我要走了!”它以为是自己好不容易才逮着机会溜开,边说边扭尾游远,好一会儿没听见回应又渐渐慢下来,迟疑着扭转身体,透过胸鳍,恍惚瞥见对方半透明的轮廓,误会了什么,生涩地安慰,“你,你别难过,我会回来找你的。”
“哦?”那家伙半信半疑,飘去雪花上躺着,懒懒散散地说,“可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有邰有邰……”它学着见过的穷酸书生的口吻,费劲思考起来,说,“相逢即是缘,我取个‘有’当姓,单字鱼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