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知年,”乐正瑛打断他,带着一点微妙的傲慢,以一种对待不省心后辈的口吻说,“心脏并不承载单一的爱情。”
  乐家人会死在最为热爱某样东西的一瞬间。
  或许是某个人,或许是某件事物,甚至是某种意象或表征符号。
  以情感炼化心脏的过程最长不超过35年,更有甚者,捱不到世俗定义上的成年。
  “如今局势良好,无国可殉,很少有人会坦然步入自己的死亡。”乐正瑛说。
  这是求生本能和疯长爱意之间的博弈。
  细致的死去比之热血上头间的前仆后继,犹如文火熬煮,当要残忍许多。
  乐正瑛自嘲道:“所以发展至今,沦为同伪物苟合,居然有着续命产业链和价目表。”
  乐知年思虑片刻,沉吟:“我也并没有热爱以及想要守护的东西。”
  乐正瑛看看场外嘀咕的几人,又看着他,像看一只没开窍的窝瓜:“你知晓梦貘的由来吗?”
  乐知年点头。
  “这类眷属很是奇特,哪怕主神不小心踩着只蚂蚁,倘若心生怜悯,也会生出一只对应的食梦貘。”
  食梦貘的性格同情感来源无甚关系,但寿命长短和战力强弱与之深浅有关。
  “如果把神明比做参天古树,那么梦貘就是蘑菇或者地衣。下一场雨,冒出来一朵,再下一场,冒出来一片……可古树只有在断裂倒地之时,才会发现自己的根足已然被这些家伙蛀空了。
  故此,食梦貘又被称为神祇特有的勾魂使。
  “……”乐知年谨慎反驳,“我自认不会做出‘热爱而不自知’这种棒槌事。”
  “好吧,原是我多话了。”乐正瑛放弃了这个话题,改问道,“穗穗近来有亲近的人吗?”
  乐知年心道在这儿等着呢,寒暄关切个屁啊,搞得多亲近似的,嘴上玩笑说:“前辈,打听隐私就不礼貌了。”
  乐正瑛唔声说:“看来那位是你的朋友。”
  乐知年哽了一下,对这种不论反驳与否都能进套的问题表示有些憋屈。
  乐正瑛牵着江肃华的手,却只是温和告诫道:“知年,如果有一天,你的行为认知和你的情感所向产生了分歧,我建议你选择后者。”
  “您这话就很矛盾了,又要我警惕情感,又要我听从它,这不就是自己乐意把自己搞死吗?”
  乐正瑛笑起来,没有回答。
  乐知年看一眼无知无觉的江肃华,说:“所以您是抱以这样的心态与伴侣重逢的吗?”
  “我们只是多年朋友,”乐正瑛的表情淡了,少顷小女儿情态似的嘟囔,“而且她不喜欢女孩子。”
  “原来是弯恋直。”
  “打趣长辈也不礼貌。”
  乐知年作投降状。
  乐正瑛眷恋地凝视着榻上的人,长睫半垂,掩住了眼底略显贪婪的目光:“我的确没想过她会进来,我一想到她正哭着处理我的身后事就已经很开心了,结果她……”
  结果不仅进来了,还踏出了一座桥。有鱼在心里替她补充道。
  事实证明,乐正家能苟活至今相当识时务,有苗头就打,打不赢就降。
  他不由思忖着,生前的乐正或许是这样的想法,但现在的乐正不一定。
  她分明是这里的主宰,当真不知道江肃华早就进来了吗?
  她会不会只是顺水推舟演了这么一出戏,进可让对方带自己去桃源,退可让对方考虑是否留下来。
  亏欠、怜惜、后悔……
  当死亡被赋予意义,“失而复得”会让这些意义发酵成更为致命的东西,在触及故人音容时一击即中。
  爱本就萌发于千万种情感,而罅隙里的生灵根本不在乎这些情感是否纯粹,它们只要达到目的就行。
  至于目的会不会因为思维打架而偶尔扭曲……
  有鱼听着他们的对话,思绪飘远,视线穿过众人,直直落在邰秋旻身上。
  那厢梦貘玩累了,有些犯迷糊,开始挨个叫兄长。
  “天底下全是你兄长哈?”郑钱捏住她的脸,往两边扯,“你能分清性别不,现在该叫我阿姐!”
  脑子进水的梦貘有的是力气,挥开他的手,撅着嘴不高兴地往后退,一不小心退到了邰秋旻腿边。
  那厮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被踩了一脚也没太大反应,只是驱使藤蔓把她轻轻拨开了。
  梦貘崽子转过身,仰脸打量他,兄了半天,皱皱鼻子,不晓得闻见什么,改口掷地有声道:“这是坏蛋!大坏蛋!”
  江诵侧目。
  “……”邰秋旻打到半截被迫停战,东西没找全,还疑似被有鱼看了怪相,本就既不痛快,也不舒爽。
  他打过响指,捏着电弧,噼啪作响,盯住撞枪口的梦貘,勾唇一笑说:“你们这里的规矩,大小到底是按寿命算,还是按心智算?”
  “旻哥!她现在算是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方恕生和郑钱相继伸手去拦,齐声喊道,“不能揍哇!”
  而后隔音场落下,乐正瑛起身告别,挥手送他们出去时,当着众人,独独给了有鱼一样东西,道:“算是赔罪,小友。”
  那是一枚菱状鳞片,琉璃质地,光泽绚烂,边缘锋利。
  “据说这是末代神祇的神格碎片,是每一处罅隙的精窍所在,很多异端抢呢。”她的目光往邰秋旻方向滑了一下,不怀好意地说,“但我觉得它和珊瑚差不多,装饰品罢了。”
  有鱼接过来,很冰,像攥了一把水。
  一行人顺着羊肠小道往外,离得远了,方恕生扯着江诵悄眯眯问:“不带江肃华走吗?”
  后者道:“白狼总把伴侣放在第一位,从她选择踏进来的那一刻起,就不会离开了。”
  “那外面怎么办?”乐知年已然设想到行动报告的棘手程度了。
  “各位,最重要的是,地下室怎么办?”郑钱说,“哦对了,那具价值昂贵的切片标本也丢了。”
  “还有鱼尾标本。”方恕生说,“我们会被灭口吗?”
  乐知年道:“有可能诶!”
  穗穗不明所以地嗷嗷叫。
  江诵不住掐眉心——他们慌乱之中留下了弹壳。
  邰秋旻抱着有鱼走在最后,快出去时怀里鱼低声说:“有东西落下了。”
  他挑挑眉,正准备转步子,就听对方说:“我单独回去。”
  邰秋旻面色发沉盯他半晌,遂用藤蔓给他编了架全自动轮椅,往后一送。
  有鱼回去时乐正瑛就在门口倚着,见着他不算恭敬地唤:“常先生。”
  有鱼没有承认,只是问:“你们总是常先生常先生地叫,他没有名字么?”
  “圣人名讳不可直呼。”
  有鱼不吃这一套:“实际呢?”
  乐正瑛勾着一缕头发绕,慢慢笑起来:“不知名姓,也不知相貌,每个人眼里的‘常先生’是不一样的,好比杨桃。”
  有鱼心道,这一点很像狐狸精综合效应,就听对方继续说——
  “但是,如果有人出声形容这位先生是何模样,是何年龄……那么,‘常先生’就会短暂泯然于众生间。”
  有鱼:“……”他似乎找到了一种比灯下黑更好的方式。
  乐正瑛了然地看着他,笑容越扩越大:“可那位的存在感会越来越强烈,好比曝尸于野,历久弥烂,那腐气,可是要冲天呀。”
  有鱼皱眉:“……”
  “玉石尚可生出心脏,可有的家伙不说皮肉和脏腑,连骨头都没有,存本虚无,如此赖着您,何尝不是因为您身上肯定有牠需要的东西呢?”
  有鱼不理这番情真意切的拉踩,只是问:“这是乐家研究出来的?”
  乐正瑛道:“这是众家得出的结论。”
  “那便更不值得全然相信了。”
  “历史已然说明一切。”
  有鱼沉默半晌,忽地嗤笑道:“可他既非玉石,又非草木,你们如此编排,是觉得罅隙自现世抹去后,此间再无所记么?”
  刚出罅隙的方恕生被真切的阳光一照,经风打了个惊天大喷嚏。
  “感冒了?”江诵顺手给他招拢衣领。
  “他这身子骨落两次水,现在还能走已经很好了吧。”乐知年一手抱着睡着的穗崽子,一手拽着郑豆丁的后领,回头没见着有鱼,“要死啦,怎么千防万防,还是走丢一个!”
  江诵跟着回头:“邰……先生,有鱼他……”
  邰秋旻抬眼说:“有点事,你们随意,我等他出来。”
  江诵点过头,领着其他人去找蛋壳车。
  邰秋旻抱臂回身,站在出口处,手指不耐烦地点着胳膊。
  那条山间小道还没有消失,连带着里面窄窄的环境和天空,像一方拼接书立,突兀地嵌在天光下。
  有绡蝶从他长发里踩出来,扇扇翅膀,轻悄地飞回去。
  这路曲折晦暗,盖着重重白雾。
  尽头处,精巧但阴气森森的白玉楼间,乐正瑛银钗袄裙,像一尊玉石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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